臨窗設置的金絲楠木矮案上,樹影瑟瑟,秋陽爍爍,堆案一尺高的黃皮邸抄前,青絲垂肩的少女微微垂着面孔,指尖眉梢各染光暈,淡彤底色的長裙籠了腳踝,裙邊舒展的卷草紋也落下瑟爍的陽影。她似乎極爲用心的看閱,總得長長一刻後,才輕輕翻過書頁,時而口中還念念有辭,叨唸着邸抄上的人名與職銜。
茶室裡陳設異常簡單,除了這一方小案,也就只有一列矮架,上頭並沒有擱置女兒家喜歡的玉器擺件、珊瑚雕飾,而是碼着高矮不均的書冊,甚至連梅瓶賞樽都不見,唯一稱得上裝飾而非實用的器物,大約也就只有壁角那架綠檀木根雕。
室內沒有薰香,蔓蘊着的是淡淡的茶息,以及隨着時急時緩的西風捲入時濃時淡的玉桂浮香。
正是謐靜的午後,卻忽而隨着竹簾一卷,少女輕靈的笑談聲擾亂了一室幽寂。
七娘、八娘兩個攜手入內,見六娘微有不滿地扭頭看來,七娘推了一把婢女小篆:“就說讓你先通稟一聲,你偏說無礙,可不就擾了六姐用功。”
六娘卻當看清是自家姐妹時,神色已經恢復了平和,站了起來,先衝小篆交待一聲“上茶”,便將兩個妹妹往茵席上讓,這茶室並沒有坐椅,地臺上鋪設着茵席,似乎極其隨意地扔着幾個素面杏紅的錦墊。
七娘卻看了一眼几案上尚且攤開的書冊,目光一觸到好些乏味的字句以及密密的人名兒,烏秀的眉頭就蹙了起來:“自打八妹妹不再沉迷於詩詞,她就在家事帳薄上一昧用心,回回去她屋子裡,都是滿耳的算盤聲兒,來六姐這兒,十有*也見你埋首在邸抄裡,就我一個被你們襯托得越發遊手好閒,得了阿爹阿孃不少數落。”
一邊合了那書冊隨手一拋:“我爹常拿六姐教導我,奈何我一看這邸抄上枯躁的人名兒,就忍不住頭暈眼花,都是不認識的人,管他升遷降職調任何干。”
六娘似乎並沒有辯解的想法,卻也沒在意七娘把她的“愛好”從案几上甩開,八娘便擔憂七姐姐這打趣的話沒得迴應難堪,小心地拉了七娘坐下:“三叔與三嬸最是寬和,哪裡會約束七姐,再者七姐愛好的是騎射,恰投了祖母的心意,回回說起,直贊七姐就像小姑姑當年,我與六姐多少沉悶。”
“我爹自從有了閒睱,不用日日去宮裡當值,卻也不像幼時那般時常指教我的劍術,最近就愛與六姐說話,我這是吃六姐的醋呢。”七娘笑道,卻沒有半點氣惱的模樣,那眉梢輕輕一挑:“六姐,我們可不是故意來擾你清靜,是聽說五姐夫正與我爹在書房議事,我有心要去聽聽牆角,卻被丫鬟們阻擋在外,阿爹歷來就賞識六姐,拉着你一同去,說不定就準了我們進去,這要算來,咱們可有整兩年沒同五姐夫切磋棋藝,我自認有些長進,就等着機會檢驗。”
“五姐與五姐夫不是今日入宮,怎麼五姐夫這會就來拜會三叔?”六娘這才說話。
七娘與八娘兩個自然不知就理,她們倆甚至不知旖景正在遠瑛堂,七娘便衝八娘又挑了一下眉梢:“八妹妹,你可輸了我一局,我就說,一旦讓六妹妹知道五姐夫來訪,便能讓這悶葫蘆開口,如何?”又用手背掩着嘴一笑:“六姐,祖母與我娘這段時日可沒少爲你的婚事犯難,這京都才子雖多,但與五姐夫並肩者就屈指可數了,六姐比着沙汀客之才擇婿,真不知到何年何月。”
三個少女早已及笄,因爲大長公主不欲讓她們早嫁,婚事有所拖延,這時年歲最小的八娘都已快滿十七,除了六娘以外,底下兩個的姻緣反而率先有了眉目,這時不當外人,姐妹之間趣言也就漸漸“膽大”,七娘又歷來跳脫,不比得那些矜持嬌羞的閨閣,於是打趣起六娘來毫無壓力。
難得的是六娘今日也沒有好比從前般不理不踩,黑幽幽的眼睛直盯向七娘,神色似乎嚴肅,卻說了一句:“我也聽祖母說起,兩位妹妹姻緣已定,想必你們對未來夫婿都是滿意的,心裡難免着急起來,這是暗示我擋了你們六禮告成吧,實在過意不去,妹妹們多擔待。”說着話,就真起身一福。
七娘固然瞪目,無辜“躺槍”的八娘更是羞紅了臉,一把拉了七娘起來,傾身去扶六娘,一時不知是該分辯還是該嗔怪,就見六娘忍不住微微揚起脣角,這纔回過神來對方也是在打趣,跺腳連連:“六姐反駁七姐也就罷了,誰叫她口不擇言,卻連我也受了波及,真真冤枉。”
姐妹三人笑鬧了一通,不知怎的就成了七娘與八娘互相打趣,六娘反倒又倚着窗望向開得正好的玉桂發起怔來,也不知腦子裡盤算着什麼,柯枝漏下的光照滲入眼底,就像照進幽深的寒潭,被那漆幽吞噬,仔細地看,也只有一點恍惚明滅在深處。
“六姐,好容易能堵五姐夫一個正着,不如……”七娘是想再提對弈的事,她以爲最迫不及待的應是六娘纔對。
六娘趁着她的拉扯站了起來,卻微蹙着眉頭說道:“五姐與姐夫昨日纔回京都,今日又來拜訪,定有正事,咱們不好去打擾三叔與五姐夫說話,五姐應當也在遠瑛堂,莫如咱們見上一見。”
七娘稍怔,便是一笑:“我倒忽視了,對呀,五姐姐今日應詔入宮,應是與姐夫同行。”
姐妹三人往遠瑛堂的途中正遇玲瓏,卻是大長公主讓她來請六娘。
眼瞧着六娘與玲瓏轉過長廊,七娘這纔對八娘說道:“單叫六姐,興許就是姻緣一事,八妹妹,我怎麼覺得這事非同一般,六姐雖說寡言,但一貫就有自己的主意,往常出席請宴,六姐若不耐煩都是直言推拒,但這回姻緣大事,祖母問她屬意她卻緘口不言,只說憑長輩作主,未免怪異。”
八娘顯然還不習慣堂而皇之地議論姐妹的姻緣,囁嚅說道:“原本姻緣一事,就該由長輩作主,六姐這也是循禮。”
七娘卻搖了搖頭,滿肚子官司地攜着八娘轉身。
六娘隨同玲瓏進了遠瑛堂,卻沒見着大長公主的面,也未像尋常般直接進入正房,而是走的側門,帶去茶室東側的隔扇後,她正自孤疑,就見旖景坐在靠着隔扇的圈椅裡,手裡捧着個蓋碗,眉頭正蹙,當見她推門而入才露出笑臉來。
“五姐。”六娘上前一福,膝蓋剛剛一屈就被旖景扶了起來。
昨日六娘雖去了對門王府,也與旖景見着了面,姐妹倆卻還未有談心的機會,這時六娘正斟酌着詞句打算直言心底隱藏了好一陣子的不安,卻被旖景示意“莫要作聲”,六娘未免更加疑惑,照着旖景的樣子捧着溫溫的茶水品啜,坐了不過一刻,就聽見隔扇那邊傳來生母黃氏問安的聲音,與祖母淡淡一聲“不敢當”。
六娘眉心剛剛一蹙,旖景就覆掌上來,清澈澈的一雙瞳仁似乎含着憐惜之意,稍微用力地握住了六孃的手。
大長公主雖說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待黃氏不冷不熱,不過也沒有存心給她難堪,這句“不敢當”說得冷沉而淡漠,必定是讓黃氏有些驚慌,隔扇那頭沉寂稍長。
六娘微側了身子看向隔扇上的黛綠薄紗,依稀能見生母訕訕立於一旁的身影。
“黃氏,你可知錯?”大長公主的語氣更是冷沉,話音落時,傳來的是瓷盞叩在茶托的一聲輕脆。
這一陣沉寂更長。
“看來,你這是鐵了心的頑固不化了。”說話的仍是大長公主:“我問你,風兒的庚貼怎麼去了太后手中,還說什麼已與國公府達成互願,要賜婚風兒與陳六郎?”
旖景甚是擔心的看向六娘,陳六郎鬧出的荒唐事已是街知巷聞,閨閣女子也都知道他的底細,論及錦陽,大概也就只有旖景是今日才知,六娘必是曉得的,剛纔大長公主聽聞此事便是勃然大怒,當然不肯讓六娘嫁去陳家,又堅持要讓六娘旁聽黃氏的居心叵測,旖景這是擔心六娘難過。
六娘是黃氏的親生女兒,眼下卻被生母利用,借她的終身大事謀求權勢,全不在意六孃的幸福美滿,換作何人,也會寒心,傷心難過只怕不能避免。
但旖景並沒有在六娘眉眼間發現震驚或者怒痛,那眉心雖然蹙得更緊,卻只有疑惑與計較顯現。
便聽隔扇那頭說道:“妾身確是將風兒的庚帖交給了陳家,這原也是陳夫人頻頻登門與妾身商議,後來又有太后詔見,妾身雖知此事不應瞞着母親與國公爺,但風兒始終是妾身親出,婚事上妾身也能作主。”
竟是這般強橫的態度,看來黃氏已經不打算再維持“賢良”的嘴臉了。
又聽她說道:“此事本是太后屬意,妾身也明白六郎從前甚是荒唐,母親與國公爺勢必不會贊同,不過眼下聖上對衛國公府已是諸多忌憚,二叔與三叔眼下已形如賦閒,倘若國公爺再爲六孃的事激怒太后,妾身實在擔心……”
字字句句,她都是爲家族打算。
旖景指掌微重,感覺到的卻是六娘反手一握,擡眸時,見到一張風平浪靜的面容,似乎連疑惑與計較都煙消雲散,甚至脣角輕卷,那笑意雖未達眼底,竟也沒有任何諷刺哀怨。
“我蘇傢什麼時候要靠委屈子孫保有榮華,榮辱安危也輪不到你來操心。”大長公主顯然怒急,語氣卻更爲淡漠。
“妾身是朝廷御封國公夫人,自是要爲家族盡心竭力。”黃氏竟也針鋒相對:“母親與國公爺若當真不贊成這門姻緣,也可向太后說明,太后只要不再追究,陳家也不會強求。”
聽到這裡,旖景心裡十分鬱堵,雖知道這事並不由黃氏作主,不過也難捺憤怒。
六娘也忽然起身,正當旖景以爲她要推開隔扇時,卻見她移步往外。
雕門敞開,秋陽照入檻內,在青磚上刺刺一道亮炙,六娘邁檻而出,肩脊挺直,人卻站定在一株忍冬下。
旖景緊隨其後,這才喚了一聲“六妹妹”,卻不知如何規勸。
“大姐姐與五姐姐也早看出母親的心思了吧。”六娘卻笑,淡淡噙在脣角。
一個“也”字,含義甚多。
但那是她的生母,即使明知生母有叵測之心,疏遠與漠視也沒有那般輕易。
“我只是不明,我嫁不嫁陳六郎,於母親而言有何好處?我看邸抄,這段時間,陳參議好些知交同僚都被聖上調離要職,難道陳參議與太后其實不和?我問三叔,他不願告訴我,五姐姐……”六娘深吸口氣:“我若沒料錯,聖上勢必不願衛國公府與楚王府維持姻親,你雖然平安歸來,將來或許還有險惡。”
六孃的冷靜讓旖景憂慮,她幾經遲疑,擡手輕輕撫了一把六孃的髮鬢:“你猜得不錯,但這些事不需你擔心,六妹妹,長輩們決不會任由太后脅迫。”
“祖母爲我打算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六娘握住旖景的手,笑意更深:“我不擔心,我們衛國公府當然不會受人脅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