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旖景到了梅榭時,看到的並非劍拔弩張或者雞飛狗跳的場面,只見榭外花蔭下,那條卵石小徑一側並排跪着“四美”,三個已經歪歪倒倒滿額冷汗,未語淚橫流、妝殘色青白。還有一位似乎心懷不憤,咬着脣角在那兒一個勁地嬌軀亂顫,可是在小篆與鮫珠的瞪視下,愣是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旖景不過晃了一眼,脣角莞爾。
妹妹們果然長大了,再不是從前目睹挑釁鬥毆便束手無策的弱質閨閣,好比對付錦瑟這種“有勇無謀”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刁奴,溫和的態度只能造成氣焰熏天,強權暴力才能震懾住,不讓事情演變成爲貽笑大方。
再看窗內,幾個小娘子依然品茶賞景,笑語妍妍,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旖景也視若無睹般地經過跪地四美的面前。
六娘最先看見旖景,帶笑起身。
“我聽說有刁奴犯橫,就想來看看妹妹們怎麼處置,瞧這情形,竟是沒有趕上趟?”旖景傍着六娘身邊兒坐下,便有八孃的丫鬟奉上一盞香茗,淺淺的品啜之後,這才問道。
“幾個膽大妄爲的婢子,又是四叔院兒裡的,原該交內管事依矩處置,不該我們幾個教訓,可眼下咱們協管家事,那就不能諸事不問。”先答話的是六娘,語氣並不見激憤,不過眉心稍帶着分肅意:“奴不敬主,存心挑釁,責而不服,狂悖不忠,依矩當杖後發賣,不過這幾個是四皇子饋贈,也不知身契在誰之手,再說始終是四叔院中的人,當先知後罪,故而我們已經讓人去請四嬸。”
六娘說完這番,脣角纔有笑容,朝向衛昭:“因有客人在場,原該避後處置纔是禮數,不過因這幾個婢子言行無狀,衝撞的也不僅僅是我們,該給昭妹妹一個交待,她也不是外人,所以我就失禮一回,當面處置家奴。”
衛昭回以一笑:“六姐姐言重了,我也是樂見其成,正好跟幾位學學管家的本事。”
幾人挨着窗子說話,跪在外頭的錦瑟聽得清楚,這才放鬆了脣角,抖着肩膀冷哼一聲兒——說得義正言辭,到底還是忌憚四皇子,杖責發賣?給她們膽子也不敢!四爺可是個寬厚人兒,又把自己當做心尖尖兒,疼寵得緊,前不久那林氏也因爲妒忌要責罰,四爺可是擋在前頭的,林氏反被氣得回了一趟孃家,結果也拿自己沒有奈何,任由在抱拙居橫行無忌,等着瞧,眼下之辱必然後報,就算捅到大長公主面前也不懼,四皇子可是天皇貴胄,賞的貓兒狗兒蘇家也得供着敬着,蘇氏女兒不知天高地厚,非得讓她們也哭跪着請罪,纔算揚眉吐氣。
錦瑟在這兒跪着異想天開,臉上又漸漸顯出猙獰來,目光猝不及防地與鮫珠的眼睛一觸,頓時覺得剛纔膝蓋彎兒挨的那一腳蹬踏又酸脹脹的痛,不由自主地避目垂眸,只把粉拳捏得死緊,等着瞧,動手打人的這個賤婢,本姑娘定要將你剝皮抽筋、碎屍萬斷。
旖景那盞茶才品了小半,林氏就趕到了梅榭。
“四太太,四太太可得替我們姐妹做主……”錦瑟這話似乎是懇求,態度卻是趾高氣昂,雖眼看着鮫珠一張黑臉兩隻厲目想到她狠辣的身手到底不敢起立,但肩腰挺直,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樣。
到底是戲子,真能演出幾分狂傲,衛昭姑娘忽地又跑了神兒。
梅榭裡又是一番見禮寒喧,林氏落座之後,也是滿面的愧意,說了一番倒歉的話。
只聽說六孃的主意是要把幾個婢子發賣,問及身契,林氏頗帶着幾分爲難:“侄女們也知道,錦瑟幾個原是四皇子府的樂婢,既爲饋贈,身契是交給四爺的……她們言行無狀衝撞了主子是該重懲,不過……六娘看在她們入府不久,也是我一時疏怠,不及嚴加管教,她們不知府裡的規矩……四嬸就替她們求個情,這回先從輕處置,暫時留下她們。”
旖景聽了這話,便知林氏應是與四叔“心意相通”,可六娘幾個尚且誤解是因爲四叔的緣故,以致林氏有所顧忌,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兒,也不好多嘴四叔院裡的私事,六娘略微沉吟之後,心裡已經有了計較。
“她們四個是抱拙居的婢子,去留當然要與四叔四嬸商議,既然四嬸替她們求情,我這回就從寬處置,但只不過,人雖能留下,卻必須讓她們知道什麼叫做規矩方圓奴婢之本,原該十杖,增至二十,交內管事領去執罰處,當衆處罰。”
這也就類似於死罪可免活罪加重了,旖景私認爲六妹妹的處置十分恰當。
但錦瑟顯然不這般認爲,她聽聞林氏那句帶笑的話“多謝六娘體恤”,再難摁捺,脖子一梗:“我看你們誰敢!我可是四皇子所賜……”
六娘冷冷掃了窗外一眼:“尚不知罪,傳我的話,此婢再加十杖,小篆,你與她理論理論。”
小篆姑娘眼瞅着鮫珠大顯身手,她的口齒伶俐一時派不上用場,早就蠢蠢欲動,這回得了令,再不忍耐:“錦瑟,你雖是慶親王府饋贈,既然身契已經交由國公府,便是國公府之婢,難不成你在親王府也敢挑釁主人?你不過是奴婢,難道以爲仗着皇子之勢就敢欺逼公候貴族?饒你不出,已是主子寬容,否則以不敬悖主交給官衙沒爲官奴,也是律法有依……你當慎言,衛國公府爲一等公府,僅奉聖上賞賜,親王府還無權稱‘賜’公候,你既爲親王府所贈,國公府當然有權自行處置。”
旖景聞言莞爾,到底是六妹妹的丫鬟,見識就是不俗,訓斥婢子也能引用禮法,這下把四皇子也牽連進來,擔了個“逾制”的嫌疑。
錦瑟姑娘就是一個樂籍伶人,身份上頭比普通奴婢更要低賤,哪裡知道這些國法禮律,這下被人乾脆利落地拔除了她最是倚仗的獠牙,只覺滿腹囂張都憋屈在骨子裡,見靠山失效,竟開始了胡攪蠻纏:“就算一等公府,處治也當公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我不敬,我哪點不敬?分明這賤婢先動了手!”
錦瑟手臂一揚,直指鮫珠。
小篆莞爾:“首先,你明知幾位主子在梅榭賞景,不知避忌,而授意婢子挑釁,已犯狂悖,你不過微末之婢,尚且無等,鮫珠爲一等丫鬟,原有資格訓斥下等奴婢,又因得主子授意教訓刁奴,並不犯矩;再有,你自入梅榭,在主子跟前大呼小喝,非但沒有見禮,甚至以你我相稱,更口吐狂辭,仗着是親王所贈之婢囂張無禮,難道不是不敬之行?兼更,不服教管、不知悔改,主子寬容而你不知感恩,再度仗舊主之勢威欺,非但對新主不敬,更有污篾慶親王府逾制之嫌,論罪……當死。”
錦瑟徹底納舌,毫無反駁之力。
榭內六娘又是輕輕一笑,對林氏說道:“這幾個婢子原先是親王府蓄養的樂伎,可我們家一直就不養此類玩意兒,無等之婢是粗使僕婦,論矩當固步職崗,無令不得擅自出入,更不論在花苑裡頭彈彈唱唱,四嬸,今後可不能再縱容幾個婢子隨意出入抱拙居,惹出今日這場笑話。”
錦瑟姑娘一聽“此類玩意”四字,險些沒有氣得翻着白眼昏死,當初在四皇子府,她們可是養尊處優,從沒奴婢膽敢冒犯……但顯然她沒有機會再抱怨不公仗勢壓人了,鮫珠手臂一揮,幾個婆子一擁而上,毫不憐香惜玉地堵住了幾個的嘴,拖拽着去了領罰。
三十大杖,若是下力,能將一個五大三粗活活打死,但衛國公府一貫不施酷刑,故而只讓人受皮肉之苦,縱是如此,當衆被剝了外衣施刑,被打得皮開肉綻,當然讓自恃尊貴的錦瑟羞憤欲死,好容易盼得四爺當晚歸來,拖着一身血就堵了上去告狀。
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我見猶憐。
蘇明聽說林氏“毫無作爲”,一時也是“義憤填膺”,當着衆婢的面就出口訓斥。
“四爺也得講理,在咱們這院子裡,我可有苛待錦瑟?誰讓她們幾個不知好歹,衝撞了幾個侄女,眼下六娘姐妹協助着三嫂管家,發作幾個婢子難道我能阻止?四爺要討公道,何不去母親面前理論?且看母親容不容得下這等奴婢……別說妾身沒提醒四爺,今日六娘可有言在先,若是幾個婢子再眼中無人,視禮矩不顧,出了抱拙居四處閒逛,定責不饒,下回可不僅只皮肉之苦。”
蘇明被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錦瑟見狀,更是哭得悽婉:“王爺將奴家贈予四爺,是看着四爺風雅,也是投其所好,特意囑咐了奴家幾個用心服侍,也好消解四爺公務疲勞,怡情添趣……奴家姐妹可不會做那些粗重活計,今後被禁足在此……豈非辜負了王爺的一片好心。”
蘇明長長一嘆:“倒是辜負了王爺的心意,可我也不能違逆家規……我不忍見你等受苦,莫如……還是送你們回王府吧。”
四爺說到做到,沒等錦瑟幾個養好傷,就遞了名帖去慶親王府拜訪,好一番賠罪,很是沮喪。
慶親王也就是四皇子倒不計較,拍着蘇明的肩頭安慰:“也怪我設想不周,衛國公府規矩大,姑祖母又素來不喜伶人,才藉着錦瑟的錯漏發作……霽明不需爲難,我在內城有處宅子,乾脆就把錦瑟幾個安置在那兒,你若是有了興致,就去那處休閒休閒……可別和我客套,就此說定。”
於是衛國公府總算徹底清靜了。
錦瑟姑娘養了一段時日的傷,痊癒之後,蘇明還特地邀請了幾個同僚到外宅聚會,錦瑟除了唱戲助興,間中當然要奉酒服侍。
男人們酒飲得到了量,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霽和,你倒是個有豔福的,錦瑟當初可是慶親王的心頭好,竟捨得送了你……不是我當着錦瑟姑娘的面兒說好聽話,當年千嬈閣的杜宇娘比她也有不及,至於眼下……那個什麼鸝娘就更是不如……你不知鸝娘?嘿,可真是個正人君子,這位可是繼杜宇娘後名冠怡紅街……唉,我也是被人拉了去,咱們這些望族子弟,哪少得了這些應酬……要說這妓坊裡還能聽見一些旁人不知的密事。”
座上賓客說着話,瞄了錦瑟一眼,欲言又止。
錦瑟一個媚眼斜飛:“郎君信不過奴家,但請直言,奴家迴避就是。”卻坐在那處紋絲不動。
蘇明顯然已經“多了”,撐着額頭搖搖欲墜:“那地方能有什麼了不得的秘事,無非就是風花雪月而已。”
客人便不服氣,也不顧錦瑟在旁,壓低了音量說道:“科場舞蔽算不算密事?你先別笑!等閒妓子若不是親耳聽聞,哪編造得出這些話來……說是有回聽張家那紈絝沖人誇口,嘲笑旁人苦讀,哪犯得着,不過萬把銀子的事兒……可是言之鑿鑿,說這回外放的兩個進士,就是買通了閱卷官……捅漏這事的人可就是張泰的兒子,我倒認爲有七、八成可信……別人是沒有這樣的膽量,可我也暗裡打聽了打聽,那兩進士的家族可是與孔家有些來往……得得,不信拉倒,這話當我沒說。”
孔家?豈不是四皇子交待要尤其留意的!錦瑟謹記於心。
於是這話不過多久就傳到了四皇子耳裡。
張泰!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的,暗中和孔執尚來往可不少。
四皇子緊緊握拳——終於蒼天有眼,讓他抓住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