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個話題,旖景自然更是不會插言,但貴女們漸漸不滿足三皇子口中“五妹妹”的沉默,廢盡心思套話:“三殿下暫住公主府,與阿景定是熟識,不知阿景可曾見過殿下筆墨、詩才?”
旖景只好回答:“殿下此行,是爲聖命,哪裡顧得上舞文弄墨。”
“從前應也是見過的吧?”大有追根究底之勢。
“不知幷州可曾流傳殿下之詩賦?”旖景顧左右而言他。
成功地耍了一招太極,引發不少人開始吟誦三皇子在那些“遊手好閒”的年月,寫下的錦繡篇章。
又有人問:“不知殿下往常喜好,聽說除了詩賦,一手琴棋也是上佳。”
“眼下疫情已緩,殿下之務業已完成,可幸的是正值秋高氣爽,殿下可有興致遊賞這幷州山水?”
“殿下應當還會停留些時候吧?”
“總得待疫區患者盡數痊癒,纔好回京覆命的吧?”
旖景無語——姑娘們,還請矜持一些,我又不是三皇子的長史官,哪知他行蹤?
話題越往下去,漸漸失控,勳貴出身的閨閣們本就不如世家女的“婉約”,一言一句便提起了三皇子的婚事:“原本聖上已經賜婚,都怨那黃五娘自身福薄,累得三殿下背了個‘命硬’之名兒。”
關於三皇子“天生貴格”,不是普通人配得的傳言被天家大力“扭轉”,眼下成了“命硬”,而問話的貴女眼見起初還和顏悅色的旖景旋即蹙眉,似有不悅之色,尚且莫名其妙,卻被人狠狠扯了扯袖子,附耳提醒:“說什麼呢,黃五娘可是阿景的外家表姐。”
但大多數人,因着心懷良願、“浮想聯篇”,盡都忽視了這點,只想着旖景是大長公主的孫女兒,又得太后寵愛,必是知道一些內情,這時有心打探。
“眼看着五、六兩位殿下也將婚配,三皇子妃應當再擇了吧?”
“也不知誰有這等福氣。”
“我說,這皇子納妃之事,可不容咱們議論。”終有一人阻止,卻忽然提起旖辰:“阿景,未知福王妃往常喜好?”又是個自作聰明之人,暗忖三皇子當年對福王妃傾心,不知福王妃有何過人之處,打聽得一二,若是有樣學樣,或者能爭取三皇子傾心。
旖景早已不耐,當聞這話,心裡更是添堵——都怪那妖孽,當初爲爭取國公府之勢,又是負荊請罪,又是賦詩傳情,引得謠言四起,全不考慮會給姐姐引來非議,直到這時,尚還有人拿這事嚼牙!
忍了幾忍,旖景方纔平息了幾分怒意,看着那滿臉期待的詢問者,輕輕一笑:“家姐歷來穩重知禮、溫和嫺靜,家裡長輩就常拿大姐姐爲典範,教導我們姐妹要知書達理,賢良淑德。”
既是敷衍,又是暗諷這些個被三皇子“美色迷惑”的貴女,爲圖姻緣,連基本閨閣禮儀都不顧。
不過這諷刺的確太過隱晦,在場貴女自是沒人領會。
但旖景敷衍的態度還是讓一些人看明白了,心下未免暗疑——難道蘇氏五娘也對三皇子有意?假若真是如此,以她衛國公府嫡女的身份,三皇子妃別家可不能肖想了,滿腹熱忱一冷,這才轉了話題。
旖景心裡依然窩着火,好不容易捱到宴席結束,打道回府之時,當出了角門,眼見候在門外的三皇子立在月色燈火下,因臉上薄染酒意,更顯得那脣角笑容妖麗,一雙鳳眼有如星月生輝,正意氣飛揚地向她看來。
旖景強忍不滿,上前見禮:“有勞殿下久候。”
因大長公主早歸,三皇子又暫住公主府,兩人自當同歸,旖景身邊尚且跟着秋月與夏柯,三皇子也領着一隊侍衛。
但見那妖孽動了動嘴脣,似乎有話要說,旖景已經轉身:“早已犯困,快些回府歇息纔好。”
由得丫鬟們扶侍上車,看也沒看妖孽一眼。
三皇子準備的話不及出口,也不沮喪,幾步隨到車旁,敲了敲車窗:“五妹妹,今日我成了‘衆矢之的’,被那幫權貴狠瀼了些酒,實在擔心騎不穩馬……”
秋月與夏柯面面相覷,心道殿下這是要蹭車?
旖景也不開窗,只微微卷起錦簾:“如此,殿下無需顧忌。”
三皇子且正欣喜。
“這點時間我還等得,殿下快讓州衙備車相送。”
三皇子:……
只好說句“那倒不用”,脣角的笑意終於撇落,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侍衛,個個仰首望月,似乎毫無察覺,三皇子終究還是略帶尷尬地拂了拂身上那件鴉青大氅,落寞地踏上金鞍。
州衙與公主府相隔不遠,但若不欲繞路,只得穿過那條僅容兩車並行的街巷。
三皇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依稀聽得身側馬車裡,傳出女子笑談之聲,不由更是鬱懷,竟生出“愁腸一寸,千杯難慰”的酸詩情懷,擡頭尋向月色爲籍。
夾道屋宅,一處高閣瓦上。
箭簇的冷光在月色下僅是一爍。
那爍光卻被三皇子眼角捕捉。
旖景正聽着早已摁捺不住的秋月、夏柯議論起關於霍巧的種種悍行,兩個丫鬟在席上聽聞,不好發表見解,憋到此時,方纔忍不住嘖嘖稱奇。
忽聞外頭“砰”地一聲響,便有侍衛驚呼——
“殿下墜馬了!”
旖景一驚,忙推開一角車窗,果然見外頭“兵荒馬亂”,侍衛們七手八腳地將三皇子從地上扶起,那妖孽雙目微閉,似乎當真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倒底是皇子,旖景也不好太過冷漠,緊聲問了一句:“有沒摔着?”
便有侍衛回稟:“多虧是慢行,應是無礙,但只不過殿下這樣子……”
“扶上來吧。”旖景只好妥協。
秋月與夏柯也連忙去車門處幫手,因是國公府規制,旖景所乘的馬車倒也寬敞,眼下四人並不顯侷促,不過三皇子身份尊貴,自然不能扔他躺臥廂板,旖景連忙讓位,示意秋月與夏柯將三皇子扶上靠壁的軟座。
兩個丫鬟卻甚是吃力,咬牙纔將三皇子扶入馬車。
旖景傾身上前,本是想關切幾句,卻忽而見三皇子睜開眼瞼,食指附脣,靈活地翻身而起,反而將她不由分說地壓倒伏身。
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旖景胳膊上起了一片顫慄,心頭大怒,正欲不管不顧地喝斥,卻聽三皇壓沉了聲兒:“伏地,外頭有刺客埋伏。”
那修長有力的臂膀強硬地摁在旖景的肩頭,順勢將她往懷裡一攬。
三皇子見那兩個丫鬟花顏失色,卻還跪坐在窗前,連忙警告道:“快些伏身,以防暗箭偷襲。”
車壁堅厚,雖不能讓箭簇洞穿,但車窗卻是個不小的漏洞。
車輪軋軋,馬蹄踏踏,外頭卻恢復了風平浪靜。
半刻之後,旖景方纔從緊張的情緒裡緩過神來,覺察自己已經深陷在某妖孽的懷抱之中,被他攬在身下,隔着幾重衣衫,尚能感覺到他胸懷的炙燙,更有溫熱的鼻息透過她的烏髮,肆無忌憚地撲打入她的領口,這情態讓旖景大是焦灼,用手肘微微一頂,爭取了一些空隙,咬牙問道:“何來刺客?”
“五妹妹,我不會拿這種事情欺哄,難道在你心目中,我竟是這般不堪?”三皇子附脣於耳,那尚帶着酒意的氣息,更讓旖景周身不適,雞皮疙瘩爬滿脊樑。
“殿下,請你鬆手,我能夠自保。”旖景沒有與妖孽竊竊私語的心情,手肘再一用力,這時也顧不得“大家閨秀”的形象了,壓着身子蹭着膝蓋,等完全擺脫了三皇子的“威脅”,避開車窗,靠坐車壁,用手臂抱着膝蓋,當見三皇子也如她一般,靠向對面的車壁而坐,並無再貼身“親密”的舉止,方纔微吁了口氣。
時下貴族之車與,尤其喜歡在東、西二壁設兩排雙開紗窗,爲了方便乘車之閨閣隔着紗窗觀景,車座兩側皆爲臨窗,這當然也有使車廂變得通透的優點,畢竟刺殺事件罕見,安全成了其次。
而閨閣出行,大都有丫鬟、婆子隨侍,因此除了車座兩側之窗,緊鄰着又設了一扇推窗,方便丫鬟向車外隨侍轉達主子的各種囑咐,也利於在炎熱之季,敞開那一扇通風,緩解車廂之炎熱。
故而,也只有靠近車門的兩側甚是狹窄,卻完全實封,纔是眼下“安全”之處。
兩個安全所在分別被旖景與三皇子佔據,夏柯與秋月只得繼續以“匍匐”的姿勢趴在地上,兩個丫鬟緊張得大氣不敢出。
她們不敢稍動,沒有回身,當然看不見這時旖景與三皇子都是滿面霜冷。
三皇子十分懊惱——當他發現有人伏於屋頂,欲放暗箭偷襲,當即想到的就是旖景的安危,連與侍衛們交待的時間都沒有,便佯裝墜馬,至於後來一直沒有交待,則是他不欲打草驚蛇,想試探這刺客所爲何人。
但指天爲誓,他的確不是藉着這變故,起輕薄之心。
將她攬入懷裡,是想保她萬全,不惜以自身爲肉盾!
結果……這丫頭周身防備、滿目寒霜,顯然把他看成了不懷好意的登徒子。
他雖對她早懷企圖,可何曾有半分冒犯輕薄的舉動?
而她對虞渢,時時噓寒問暖,事事關懷備切,那日在公堂看她一番作爲,顯然是與虞渢早有商議,他一直留心着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心有靈犀,第一次嚐到瞭如哽酸苦的滋味,竟然心生妒嫉。
她待虞渢與他的態度,還當真是雲泥之別。
假若他不是頂着個皇子的頭銜,讓她表面上必須維持禮節,只怕早就不屑一顧、唾之面上。
天下女子,千嬌百媚,偏偏就是她一人敢如此對待他,而偏偏,他需要的也就是她這個獨一無二。
三皇子眼角微咪,黯色蘊沉。
今日,她的厭惡推拒那般明顯,使他尊嚴竟折,紮在心底滿是冷硬那角。
蘇旖景,就算如此,我也不會放手,你的名字,只能寫在我的名後,無論是宗譜玉牒,還是將來墓前青碑。
詭異的緊張與寂靜裡,三皇子暗自發狠。
旖景依然對他怒目而視。
而這時,車輪軋軋已經駛出了街巷,拐入公主府所在的敞敞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