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胡家巷子位於內城三十六坊之一的瀚進坊,是東明時望族胡氏聚居所在,家主胡宜之曾官拜中樞,顯赫一時,後因反對哀帝任肖後之父爲相,慘遭滅族,一族數百人盡被處斬,家產抄投。
大隆建國後,胡家巷子就成了朝中一些並非顯赫名門的官員租住的地方,自是因爲靠近皇城的便利。
虞渢在那兒置宅,是打算給不久即將入京的舅父衛予仁一家先安排下安居之所。
“我自打知道外祖父應允了舅舅出仕,便安排人手到青州,暗中護衛舅舅一家入京,他們這時已經到了廣平府境內,距京尚有半月路程,我多次寄書,到舅舅啓程,青州卻無隻言片語回覆,外祖父應是對我多有埋怨,我若是出面安排,他們必不會接受。”虞渢微微一嘆:“衛家自從東明致仕,族人遷離京都,田宅都已變賣,在京中並無宅居,舅舅這回奉詔入京,舅母與兩個表妹都隨同前往,因路途遙遠,也就是帶着些細軟,等來了錦陽,居無定所,要安置起來可得廢些周章。”
旖景聽了這番話,早消了悶氣,卻仍有質疑:“你怕舅舅知道宅子是你備下的不肯受納,爲何瞞着我,難道我還會介懷不成?我又不是守財奴。”
虞渢失笑,拍了拍旖景略鼓着的腮幫子:“等舅舅入京,你知道後難道不去拜訪?可他們一時還心存埋怨……”
旖景明白了,原來他是擔憂自己拜訪時受冷遇,心裡委屈,不欲讓自己涉入此事,這才着意隱瞞,沒想鬧出了一出誤會。
“這有什麼,舅舅就算埋怨你,未必就會遷怒我,我是晚輩,又是婦人,主動去拜訪,舅舅應當不會拒之門外,再說這誤解遲早也得開釋,難道血緣至親,今後老死不相往來不成?我臉皮一貫比你厚,纔不怕冷麪冷語,舅舅名門之後,怎會刁難我這個晚輩。”旖景心裡那團亂麻就像找到了引線,輕輕一抽就順暢了,雖說不惱了,卻仍掙脫了懷抱,拈了一片切得薄薄的牛肉放在虞渢的脣邊,見他吃了,又才說道:“宅子是備了,可該怎麼交到舅舅手裡?”
“我早打聽過了,舅母倒是寄了封書信來錦陽,她族裡有位堂姐,嫁來了京都,夫家雖也是世族,這一代卻沒有入仕,住在外城,兩進的宅子,沒地方安置舅父一家暫居,舅母委託他們在內城賃處宅子,我知道他們尋了牙行,這纔有了打算,想通過牙行的手,讓舅舅‘賃下’咱們購置的宅子,待將來外祖父消了氣,舅父心裡也沒了芥蒂,再坦言不遲。”
哪知事有湊巧,舅母族姐尋的牙行正是古秋月名下產業。
虞渢見這時再瞞不過旖景,待將來舅舅一家安置妥當,她是定要去拜訪的,乾脆又詳細解說:“外祖父有兩子一女,大舅母出身前朝世家畢氏,當年與衛家一同致仕,兩家是世交,大舅舅膝下也有兩子,仍跟着外祖父在青州讀書,並未隨同入京,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已經及笄,聽說定了親,是大舅母外家的郎君,隨着父祖安居在天津衛,大表妹將來從京都出嫁倒比青州便利,二表妹才十四。”
青州衛家對大隆權貴避之不及,便是聯姻,選擇的都是舊交,清貴門第。
虞渢當然知道外家的習慣,雖遠避權利場,可衣食住行仍保留了“第一世家”的作派,雖稱不上奢侈,可也十分講究風雅精緻,所以纔會親自囑咐備置傢俱呈設等物,便連園中花草石屏都是精心佈置,是想讓舅父一家來了京都,得個稱心的居所。
“據探人回報,大舅母是典型的世家女子,賢良端方,極重禮矩。”
言下之意,並不是太好相與。
“至於兩個表妹,因嬌養深閨,性情如何便是探人都打聽不到。”虞渢見有一碟旖景愛吃的“金煮玉”,忙討好地移到她的手邊,笑着說道:“舅父深受家訓,對權貴固有的看法一時難改,這事情急不來,母妃當初執意要嫁父王,外祖父深感痛心,芥蒂固埋多年,又因着這回入仕之事,更怪怨我替他們招惹事端,舅母萬一冷顏以待,你也別太委屈討好,也不消常來常往,禮數上過得去就是了,時日還長,總有緩和的一天。”
旖景卻心疼起來,咬着脣角,看了虞渢好一陣。
雖有疼愛他的祖母與父親,可身邊環伺的親人更多是那些心懷惡意之徒,而母族至親又從來疏漠,多年不聞不問……他的性情,一貫是通透裡帶着些疏冷,可得知舅父一家即將入京,明知他們未必領情,卻仍是一番細緻入微的安排,期望着有朝一日,能與外家“冰釋前嫌”。
對母妃的早逝,他應當痛徹心扉吧。
偏偏再活一世,也沒有機會挽救母妃的性命。
舅父是母妃的嫡親兄長,即使從未謀面,他也期盼着爲舅父略盡心意。
眼角一陣陣泛溼,旖景默默垂眸,兩人就這麼依偎着,全不理會“食不言”的禮訓,一邊耳鬢廝磨、竊竊私語,一邊用完了叵長的一頓晚膳。
外城怡紅街,卻正是繁鬧的時候,長街彩燈媚照,高閣通壁輝煌,絲竹樂音繞樑起,紅衣*倚門笑。
流光河畔,車水馬籠,這番熱鬧繁華看在倚窗而立的杜宇娘眼裡,盡都化爲脣角一抹疏淡的笑意。
不斷有觥籌交錯的喧譁透過薄透的隔扇,晚間的千嬈閣,哪裡容人尋謐靜之處。
一側的繡墩上,身着紗衣坦露鎖骨的清倌人正在調絃,時而低唱幾句開嗓。
一聲門響,嵌着米珠的繡鞋氣勢萬鈞地踩踏進來,濃妝豔抹的女子高揚着下頷,目光在傍窗而立的杜宇娘身上一頓,斜向因着她推門而入,緊張得抱着琵琶呆坐的清倌,冷哼一聲:“你跟我來,算你運氣不錯,謝郎點名讓你唱曲兒,這可是個金主兒,若你得他的喜歡,隨便打賞,就能讓你那賭棍老爹下上三五日雞場。”
清倌人卻瑟縮了一下,求救般地看向杜宇娘。
“濃妝豔抹”杏目一瞪:“別不識擡舉!”
杜宇娘這才轉身,笑笑地看了兩人一眼,一把拿過那清倌懷裡琵琶:“稍後江郎會來,本是點了我的名兒,我交待媽媽一聲兒,他那兒就讓你去吧。”又看向“濃妝豔抹”:“大家都是一般的苦命人,何必害人,姓謝的是個什麼德性你不知道?上回金珠服侍了他一晚,這會子還起不得榻,小嫚是清倌,不似你我,何必讓她被姓謝的糟蹋。”
“濃妝豔抹”雖有不甘,卻十分奇異地沒有頂撞杜宇娘,只看着小嫚冷哼:“清倌怎麼了,一入了這勾欄煙花場,難道還想保住清白不成,她上回罵我娼妓的時候……”話沒說完,就被宇娘挽了胳膊:“誰讓你挑撥着姓謝的點她唱曲呢,那人慣愛霸王硬上弓,小嫚膽小,被你這麼一嚇,才口不擇言,她也可憐,好端端的良家女子,攤着了那麼個老爹,硬是賣到了妓坊,你別與她計較。”
到了一處雅室,才推開門扇,杜宇娘一眼就看見圓桌旁坐着的紈絝,穿着件松花圓領袍,水紅的散腳褲,鬆鬆束在短靴裡,大腿上坐着個衣衫褪到肩膀的美*,兩人正嘴對嘴地咬着塊黃瓜“拔河”。
這人正是謝琦,鎮國公府三太爺的嫡長孫。
謝琦一見“怡紅夜鶯”,立即棄了嘴裡的黃瓜,一把搡開膝上的女子,重重擊了下掌:“我沒眼花吧,今兒個宇娘竟有空搭理我?哎喲,這日頭可算是從西邊落下了。”
“濃妝豔抹”卟哧一笑:“瞧謝郎說的,日頭可不該從西邊落下麼。”
杜宇娘旁若無人地進去,自尋了個繡墩坐下,這才微擡秋波,看向謝琦:“公子要聽什麼曲兒?”
“不聽不聽,今兒本大爺好容易才盼見了宇娘,哪還有閒情聽那些靡靡之音,來,別坐那兒,到爺膝頭上坐,跟爺喝個交杯兒。”說完,重重拍了拍膝蓋,眉梢直晃。
“濃妝豔抹”看了看宇娘,扭着身子過去,直接就坐到謝琦腿上,玉臂一挽:“謝郎,宇姐姐可是紅人,就只有兩刻閒睱,今兒個稍晚,榮王說不定還要來聽宇姐姐唱曲兒呢,她可不能喝酒,還是我陪你喝吧,不是說今兒個有喜事說給奴家聽?”
杜宇娘輕輕一笑,掃了一眼謝琦,見他被好姐妹勾了魂,散着眼神喝交杯,乾脆也不唱曲了,招手叫了個侍婢來,讓斟了碗茶上來解渴。
只聽謝琦飛揚的語音:“是好事,爺不是在戶部觀政嗎,轉眼就過了一年了,眼看着就要得官銜兒。”
“喲,那可真是喜事,戶部的官兒,有三品了吧?”
謝琦一巴掌拍在女人的翹臀上:“哪有這麼容易,不過也是遲早,得,你好好坐着,今兒個我可是請了司務大人,這回多虧了他,你可得把人給我侍候好了,爺大大有賞。”一邊兒問小廝:“什麼時辰了,怎麼大人還沒有到,你到外頭迎迎,莫不是找不到地兒迷在這美人堆不成?”
又對杜宇娘腆顏說道:“我知道宇娘是榮王爺的寵,不敢讓你喝酒,可今日得幸,勞宇娘稍候片刻,待我邀的客人來了,宇娘好好唱上幾曲兒,也大大有賞。”
話雖如此,可謝琦一雙眼睛裡恨不能伸出隻手來,將杜宇娘身上那件金繡紗衣扒個乾淨,瞧瞧這怡紅夜鶯的銷魂身段,這麼一跑神,手就端錯了杯盞,撈起一碗用來蘸食的醬醋放到脣邊,還十分豪爽地喝了一大口,險些沒有痠麻了舌頭,嗆得死去活來,惹得一屋子鶯鶯燕燕笑個不停。
杜宇娘脣角嫣然,可始終有種用力才能看出的淡漠,眼睛裡越發慵懶起來,看向窗外一輪清月,正出了黯雲。
不多時,剛纔出去迎客的小廝就帶着個人進來,卻蹙眉灼目,沒有歡客該有的愉悅神情。
謝琦一見來人,立即站了起身,才收斂了幾分紈絝作派,抱着揖走了兩步。
那人卻脫口說出句話來。
鶯鶯燕燕立即噤聲。
杜宇娘笑容這會兒卻舒展開來,媚媚地看了眼呆若木雞的謝琦,只衝“濃妝豔抹”使了個眼色,拿着琵琶就晃了出去。
姓謝的官銜泡湯,是再沒心思聽人唱小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