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裡太子的書房。
內侍們好不容易打發了哭天抹淚的卓氏,正鬆了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位側妃娘娘也太難纏了些,都說太子正在“議事”,她偏不依不饒,又哭又鬧,最後不得不應承下來,說待太子忙完了“政務”,再請去她的朱棠苑,方纔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可太子分明對她滿心不耐,哪裡會踏進朱棠苑一步,不過,這也不是他們這些奴才能左右的,想必卓妃也不會怪怨到他們頭上來。
“要說來,這卓妃既是官宦嫡女,又是才貌雙全,怎麼就這麼不得殿下待見呢?”有內侍一邊抹汗,一邊疑惑。
“誰讓她不懂事,這才一入宮,就屢屢尋楊妃的不是呢?”有內侍搖頭惋惜。
“聽說卓大人與楊大人早年爲吏部尚書一職就爭執不放,金相到底偏向卓大人一些,才讓楊大人外放,但在殿下眼裡,倒更看重楊妃,許是因爲如此,卓妃纔不甘的吧。”又有一個內侍分析。
“這還真應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有內侍感嘆。
“我看這位卓側妃,當真不是省油的燈,她針對的可不是楊妃一個,早前還衝樑侍人發難,讓人在階下足足跪了一個時辰呢,不就是因爲聽說太子那晚寵幸了樑侍人麼?卓妃仗着有個二品大員的父親,又是聖上賜婚,腰肝挺得筆直,整個東宮,也就只服太子妃一人。”有內侍不屑:“太子卻最是厭惡這樣的性情,當年韋妃可不與她如出一輒?”
有內侍調笑:“就知道你小子與樑侍人是同鄉,會替她打抱不平。”
院子外頭紛紛擾擾,書房裡邊也不清靜——且看太子如何“議事”。
一襲玉白金繡蟒衣,衣襟微鬆,玉冠斜帶,太子像是被抽了骨頭,軟倒在書廳裡的羅汗牀上,手裡揮舞着一根長柄和田雕花如意,嘴裡呼呼喝喝:“不行不行,紫衣可是耍詐,還得退後一步……是退後一大步!瞧瞧,沒中吧,就知道你準頭不行……綠衣,孤可看好你,得仔細投……”
身着綠衣的宮人,聞言眸光熠熠,脣角一揚,挑釁十足地掃了紫衣宮人一眼,略踮着腳,將手裡那支羽箭對準了五、六步外的金壺,輕輕一投,應聲而入。
太子大笑,十分滿足地擊掌。
綠衣連忙嬌笑上前,半跪腳踏上討賞。
紫衣不服,也湊上前去,幾乎將香氣襲人的一張櫻桃小嘴都貼在了太子臉上,嬌嗔着太子偏心。
太子左擁右抱,看似樂在其中,只那雙幽幽的墨眸底下,卻閃爍着不爲人知的百無聊賴,慵懶的手指,摩梭着柔腰酥胸上,也顯出幾分漫不經心來。
直到有內侍慌慌張張地上前,稟報太子妃求見。
太子的眼睛裡纔有了幾分神采,而那兩個宮女,也知趣地離開太子三丈有餘,瞬時垂眸靜立一本正經,待內侍才退出書廳,太子妃已經在宮人的簇擁下款款而來,當上了玉階,一眼瞧見太子冠戴不整,下意識地蹙了蹙眉。
上前見禮後,太子妃語氣平淡地說明了來意——請太子與她一同回一趟孃家私邸。
“這是何故?今日既非年節,又沒有什麼宴事,怕不合規矩吧?”太子懶懶地問。
“臣妾已經稟了太后與皇后娘娘,兩位也都允了。”太子妃心裡本有怒火旺盛,卻強自摁捺着,傾步上前,擡手爲太子整理着冠戴衣襟,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讓太子瞬間心神一蕩,手臂一環,就摟在了太子妃的楚腰上:“可是想念家人了?”
當真,想念得很……
太子妃脣角微揚,擡眸看向太子:“阿茉這些時日心緒不寧,妾每每想來,甚是憂心,殿下是她姐夫,也應寬慰一番,讓她安心。”
一聽甄茉的名兒,太子下意識地蹙了蹙眉,放開了手臂,一聲不吭地擡腳便走。
當上車與時,才發現隨行的白嬤嬤雙目紅腫,神情悽惶,太子越發疑惑,卻也沒有多問。
太子夫婦的突然而至,讓甄夫人與甄茉也是滿腹疑惑——尤其甄夫人,昨日從佛國寺歸來,太子妃神情甚是沉晦,又“過門不入”,只道是女兒之疾必定無望,不曾想僅隔了一日,竟與太子雙雙而至,難免猜疑——難道宮裡這麼快也得知了這個結果,太子此次前來,是要與甄家商議個對策?
不由看向甄茉——昨日母女一番長談,兩個話題,一是太子妃的處境,一是甄茉的婚事,見母親率先提起,甄茉也委婉地表達了願助太子妃一臂之力的意願,甄夫人甚感安慰。
她也知道甄茉的心性,若是從前,必不會甘居妾室,可眼下這般情境,與其招個卑微出身的上門女婿,還不如入東宮,因甄茉身負“惡名”,甄夫人自然不敢奢望側妃的位置,卻也怕甄茉覺得滕妾之位太過委屈。
不想甄茉並沒有好比從前那般哭鬧,而是默認了母親的安排。
甄夫人才放了心——如此一來,也算是一舉雙得,卻又擔心着太后與皇后未必會允,正在暗暗盤算,還沒個萬全之計,卻迎來了貴婿登門。
也好,這事還得先與太子妃商議一番。
便讓甄茉先回西廂待詔,自己連忙去正堂候駕。
一家人齊聚一堂,繁複敘禮之後,太子妃便冷肅地摒退下人,只讓胭脂碧螺兩個守在堂外,在長輩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下,竟雙膝着地,長跪在祖母、父母跟前——
這個時候,甄茉梳妝妥當,正在自己的閨房裡,等着太子妃的召見,尚且不知,死期就在眼前。
正堂裡頭,太子妃一番聲淚俱下地訴說,已經讓三位長輩目瞪口呆,包括太子,更是呆若木雞——他怎麼也沒想到,甄茉竟然歹毒至此,對自己的胞姐下此狠手!
甄夫人尚自不信:“娘娘,這事只怕是有什麼誤會吧,阿茉與你可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呀,怎麼會害你?”
“母親,原本我也不信,可您問問白嬤嬤,還有這個香囊,人證物證俱在,此事關係皇嗣,母親難道還要包庇四妹不成?”太子妃這時早已經被扶了起來,見生母還想爲甄茉開脫,又令白嬤嬤交待了仔細,甄茉究竟是怎麼哀求,怎麼獻計,怎麼欺騙。
甄夫人在“鐵證”面前,再也質疑不出一個字,只搖着頭,頹喪地癱軟在圈椅裡,再不見往日的高傲凌人,而是涕淚橫流,哽咽難語。
老夫人也是連連搖頭,指着甄夫人痛斥出聲:“你教的好女兒!還有臉哭,甄家的聲譽盡都讓她敗壞了,真是冤孽。”
甄候作爲一家之主,情知此事關係重大,若天家追究下來,甄茉必遭嚴懲不說,只怕一家人都得徹底淪爲笑柄,更重要的是爵位難保,官位只怕也岌岌可危……一想到種種惡果,當即也瞪圓了一雙虎目,怒斥甄夫人:“哭鬧什麼,還嫌不夠丟人不成!”當即恭身上前,衝太子夫婦一禮:“微臣教女無方,實在無顏以對。”
太子愣愣地扶起岳父,這才問太子妃:“你已經稟了母后與祖母?”
“太醫們既然知道了此事,臣妾不敢隱瞞。”太子妃才收了哭泣:“兩位娘娘的意思,此乃家醜,不可張揚……”
這就是要私下處置甄茉了,甄候方纔長鬆了口氣。
甄夫人一聽這話,卻是心神俱裂,只哀求着太子妃:“她好歹是你親妹妹呀,太子妃,就不能饒她一條性命?讓她禁足家廟,在佛前贖罪……”
卻還不待旁人說話,太子先冷笑出來:“岳母,此事關係皇嗣,祖母與母后贊同私下處置已是恩典,若四妹妹行此惡事還苟活於世,大隆可還有禮法可循?四妹妹這般舉止,又何曾當過阿蓮是親姐姐?”
太子妃見太子這般堅決,心下微有疑惑,難道自己所疑不真,竟冤枉了太子不成?
甄夫人淚眼四顧,見老夫人與甄候都是滿面鐵青,默不作聲,太子妃也是閉目不語,只覺得肝腸寸斷,不及答太子之問,踉蹌着上前將太子妃摟在懷裡:“蓮兒,母親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阿茉她……我始終不信她會做這等糊塗事,咱們聽聽她如何解釋,就當母親求你,再給她一個機會可好?或者是這奴婢……”回身指着白嬤嬤:“是她信口雌黃,污衊了阿茉,阿茉她是你妹妹,怎麼會害你?要說那個香囊,也有可能是這賤婢做了手腳也不一定。”
太子妃一聽這話,卻也沒有反對,她也想聽聽,她的那個好妹妹,究竟是爲何要這麼做!又會有什麼說辭!
太子因心裡有“鬼”,自是不願與甄茉對面,心中卻已篤定了甄茉的罪行,只攜同甄候,說是要商議一番“後事”,甄老夫人自從中秋宮宴與靈山事發兩件,對甄茉這個拖累家聲的孫女已是萬念俱灰,再經過今日這麼一件悚人聽聞的姐妹相殘,越發不願理會,只說身子欠佳,與太子夫婦先告了罪,被丫鬟摻扶離開。
只有哭天抹淚的甄夫人,與滿眼殺氣的太子妃,在七、八個宮人們的簇擁下,一前一後地往甄茉的西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