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德殿。
沈惜語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宇文昊牀前,窗外新載得杏花也都開了,皇帝的病卻始終不見好。
碧香又端了湯藥進來,整座寢殿瀰漫着濃烈而苦澀的湯藥味,伺候在殿裡的宮女太監們都一個個面帶愁容,心思沉重。
“貴妃娘娘,湯藥來了。”
沈惜語轉身,一向精緻華麗的髮髻稍顯凌亂,她用十指試了試藥盞的溫度,眉頭輕輕一鬆,道:“溫度剛剛好,本宮伺候陛下用藥,你去吩咐御廚做幾道皇上愛吃的糕點來,睡了一下午應該也餓了。”
“是,奴婢遵旨。”
碧香行過禮,面帶輕笑轉身離開。
沈惜語親自伺候宇文昊喝藥,後者神色倦怠,目光淡淡,整個人如一瞬間遭受了天翻地覆的打擊,從一個三十多歲正直壯年的帝王變成垂暮的老者,讓人恍然覺得時光太過無情。
“這段日子多虧有你。朕的身子……怕是熬不過這個暮春了。”宇文昊擺擺手,聞着藥味便覺得渾身不舒坦,“九弟來了麼?”
“來了,承裕王知道陛下在午休,便獨自去了杏林賞花,臣妾這就派人去請王爺進來。”
“不必,朕好久沒出去走走了。”
言畢,宇文昊便作勢要下牀,嚇得沈惜語及一旁的姜公公手忙腳亂。
“陛下萬萬不可,太醫囑咐不能吹風着涼的!”姜公公急得都跪下來叩首懇求了,至始至終,真正關心他身子安危的竟然是個忠心的太監。
見此,宇文昊不知是病重太過脆弱,還是走到生命盡頭的人都會如此感慨萬千,他竟不自覺模糊了雙眼。
沈惜語堪堪將他重新扶上牀,立刻將錦被替他蓋好,輕聲道:“今日有風,皇上真得不宜出去,明天日頭好的時候臣妾陪您出去賞花兒。”
“嗯。咳咳……”
宇文昊終究點頭答應,姜公公這才鬆了口氣,起身時擡手摸了摸眼角的淚水,朝沈惜語投去一個感激而欣慰的目光。
“皇兄要看杏花有什麼難,瞧臣弟給您摘了這麼多來呢!”
當宇文琰爽朗明媚的聲音響起時,所有人都覺得這間沉悶的屋子似是吹來的花香鳥語的輕鬆和快樂,而當衆人看到被宇文琰隨意握在手心裡的一簇杏花時,不由得替那些被早早摧殘的杏花默哀。
“承裕王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吧!”沈惜語率先不給面子得嘲笑了一聲,旋即指着他手中的花兒嘆息道,“那可是皇上廢了好大的功夫命人栽得呢。”
“臣弟也是廢了好大力氣才摘到最高處的這一枝來給皇兄看啊。”宇文琰那故作癡傻的模樣再度逗樂了衆人。
宇文昊也終於露出了淡淡的輕笑,卻莫名讓宇文琰看着心疼:“好了好了,你們都先下去吧,朕有事要和承裕王談談。”
“是。”
“臣妾告退。”
沈惜語盈盈行過禮後帶着衆人退出了政德殿,心下卻是一片茫然。
姜公公待衆人散去後,親自上前對沈惜語道:“奴才多謝貴妃娘娘,這幾日全憑娘娘在御前伺候着,老奴感激不盡。”
“姜公公快請起。”沈惜語微微躬身虛浮了一把,望着滿目燦爛的杏花,笑容裡略帶一絲疲倦,“您見外了,本宮在宮裡人緣一向不怎麼好,本宮也知道現在外面說我們沈家人閒話的也不少。不過,本宮一直記得今日一切都是皇上給的,本宮比任何人都希望皇上能早日康復。”
“唉。”姜公公跟隨了宇文昊多年,自然也瞭解沈惜語的爲人,如今再加上她一番肺腑之言,頓時倒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娘娘也累了,先回宮歇息歇息吧,這兒有奴才守着,有什麼事奴才派人去請您。”
“也好,有勞姜公公了。”
“奴才不敢,恭送貴妃娘娘。”
暮春的風夾雜着些許溼熱拂過人的肌膚,黏黏膩膩的感覺就像一塊沾了蜂蜜的桂花糖,唯獨那一叢綺麗綻放的杏花,豔麗而不失清雅,分外令人喜歡。
寢殿,宇文琰將手裡的杏花隨意插在宇文昊牀頭的花瓶裡,然後拿起一旁的茶壺就準備倒水進去,卻被宇文昊輕聲喝住。
“笨蛋!茶水是熱的,你是想早早送它們上西天嗎?”
宇文琰一愣,倏忽笑得前俯後仰:“哈哈哈,多虧皇兄提醒,臣弟真是太糊塗了。”
“還是這麼頑皮,叫我怎麼放心將齊家的江山傳給你!”宇文昊再度嘆息一聲,卻使得房間裡的空氣全部停滯在原地,就連一向吊兒郎當的宇文琰也禁不住僵在了原地。
“皇兄,你開玩笑的吧?”
“你說呢?”宇文昊挑眉斜睨了他一眼,那嫌棄中帶着疼愛的目光一如小時候的模樣,忽然就讓宇文琰笑不出來。
杏花淡淡的芬芳從花瓶裡傳來,隱約殘留着春天的氣息和新鮮空氣的芬芳,越發讓久病在牀的宇文昊有些心癢。
沉默半晌,宇文琰終究還是用一副嚴肅而認真的目光望向宇文昊,極爲鄭重道:“皇兄,與公與私,都應該是七哥來接替你的位子。且不論七哥是朝廷上呼聲最高的人選,這些年臣弟只顧吃喝玩樂,根本不懂什麼朝政……”
“那只是表面。”
宇文昊很自然截斷了他的話,蒼白的臉色反而讓他一雙明亮的眼睛顯得更加璀璨清澈:“朕看得出來你很聰明,比朕更要出色,這麼多年你暗中平衡朕與七弟的關係別以爲朕什麼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多年前朕派你去蜀南之地徹查劉巡撫虧空軍餉一事?那件事你辦得很好,只是……你心腸太軟,要坐在最高處就必須是個孤家寡人才行。”
“皇兄……臣弟不行,真得!還是讓七哥來吧……”
“阿琰!”宇文昊蹙眉,聲線變得低沉,“沒時間了。朕遺傳了母后一族的隱疾,註定活不過四十歲,但是你還年輕,朕已經替你物色了一位品德賢惠的皇后,過兩日朕便昭告天下讓你們完婚,這是朕最後的心願,你不答應嗎?”
“皇兄……”宇文琰很不情願繼承皇位,卻又不忍心拒絕哥哥,他其實早就明白身在帝王之家並非一輩子都可以隨心所欲,總有一天他要付出代價的,“爲什麼不是七哥?”
在宇文琰看來,雖然宇文昊與宇文徹有猜疑,但宇文昊並非是個昏君,所以他很想知道爲什麼宇文昊不選擇宇文徹。
宇文昊似是有些累了,靜靜躺下來閉上了雙眼,然後輕聲道:“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臣弟告退。”
……
自那日之後,宇文昊的病情再度加重,太醫院幾次連夜商討才暫且擬定了一副藥方保命,所有人都知道宇文昊沒有多少時間了,而繼位人選成爲了朝廷內外沸騰的主要原因。
就在此,皇帝宇文昊下旨,賜婚當朝四品典儀蘇卓的女人蘇靜嫆爲承裕王妃,於四月初八完婚。
絲竹之聲猶在耳,宇文徹從承裕王府出來後便乘了轎攆徑直入宮向皇上請安,在政德殿外等候時恰巧碰到了沈琥,後者神色中充滿壓制的喜悅之色,路過宇文徹時,輕聲在他耳邊道:“王爺,那香草的事情卑職已經查到了幾條線索,必定儘快將她捉拿歸案替已故王妃報仇血恨!”
他這麼說無非是想引起宇文徹的傷心事罷了,可宇文徹是誰,又豈會將一個沈琥放在眼中?故而他屈指彈去衣裳的灰塵,冷冷勾脣道:“那本王靜候佳音了。”
言畢,姜公公來請宇文徹進殿,他越過沈琥舉步離開。
“臣弟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宇文昊的聲音十分孱弱,原本儒雅俊朗的臉頰也變得消瘦非常,越發讓那雙眼睛顯得明亮璀璨,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透澈。
宇文徹垂首,沉聲道:“九弟的婚事很順利,臣弟擔心皇兄記掛,所以特來稟報一聲。”
“朕知道,有七弟在就沒問題。”
“皇兄誇獎了。”
“七弟覺得那蘇靜嫆可配得上咱們的寶貝九弟?”宇文昊懶懶靠着龍椅,身上的金絲龍袍在陽光下令人眩目不已。
聞言,宇文徹回憶了片刻才仔細答道:“皇兄眼光獨到,那蘇氏無論容貌舉止都是尚佳,臣弟聽說蘇氏性格溫婉潛靜,閨中喜歡詩詞書畫,想來定然是九弟心中所愛。”
“嗯。”宇文昊慢慢閉上了眼,脣角浮起一抹似水笑意,“方纔沈將軍特意來見朕,朕詢問他皇位繼承一事,你猜他怎麼說?”
“臣弟不敢妄自揣測聖上心意。”
宇文昊挑眉望了眼龍案前的男子,由始至終規規矩矩回答着他的話,比一般的臣子還要恪守禮儀,他不由得心沉似海:“他推薦七弟你,說你文武雙修,又對齊國有莫大功勞。”
宇文徹倏忽跪倒在地,故作慌張,低垂的眸光裡卻不見一絲波瀾:“皇上恕罪。臣弟從未有過非分之想,無論誰做皇帝,只要齊國還是宇文氏的天下,臣弟對內對外便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
“好。有七弟輔佐在側,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