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做了一場大夢,周洛安醒來的時候發現楚若安已人去樓空。
此時,有兩名穿黑藍色衣衫的護衛單膝跪在他面前,沉聲請罪:“屬下保護不周,請公子恕罪!”
“起來吧。”周洛安一言一行間有着與往常極不相似的大氣恢弘,“她若真得有心殺我,你們也無能爲力。”
言畢,他負手身後看着院子裡幾近荼蘼的梨花,腦海中便想象着她孑然佇立在梨樹下的樣子,修長的身影,如瀑布般的青絲長髮,飛揚的眼角勾勒出一種閱盡世事滄桑的泰然和疲倦,她側首回眸的樣子,輕然如浮雲,聖潔如月光,成爲他這一生永遠揮之不去的模樣。
很久很久之後,周洛安才“啪”一聲揮開手中的玉骨折扇,他目落遙遠的天際,脣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楚若安,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
點剎樓。
氣氛有些冷,當妙春如實彙報了周洛安的出現以及楚若安最終還是沒有對其下殺手的事情後,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森然的怒意從寒冽身上散發出來。
蕭風抿脣,上前道:“樓主息怒,是蕭風沒有提點好師妹,還請……”
“你給我閉嘴!”
寒冽這回真得生氣了,蕭風當即閉嘴退下,並默默爲楚若安祈禱。而楚若安則是第一次見到寒冽生氣,像是會要掀起翻天覆地的滔天巨浪,讓大廳裡所有人都繃直了神經,大氣不敢出。
寒冽的臉色很差,那雙一向空濛明亮的眼睛裡蘊藏着難以被人發覺的惱怒和擔憂,他看到楚若安已經恢復健康的那一刻,這些日子一直吊着的心總算放進了胸膛,可是周洛安的出現……
“爲什麼不殺了他?”
面對楚若安,寒冽總是盡力壓抑着自己的脾氣,哪怕她是犯了樓裡的大忌,他也希望她能有辯解,其實只要她肯稍稍辯解一句,他一定不會真得生氣。
“沒有什麼,他不是禍國殃民的奸臣,也並非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不該死。”楚若安清泠的聲音迴盪在遼闊的大殿中央,所有人都佩服她那雙璀璨的大眼睛還敢直視寒冽的雙目。
“若是他泄露了你的行蹤,不但你必死無疑,整個點剎樓都可能因你而毀,你想過嗎?”寒冽語氣冰冷,眸光也漸漸暗如深淵,妙春勾脣冷笑,甚至有些期待寒冽能親自發落了楚若安纔好。
“想過。”楚若安如實回答,她怔怔望着寒冽的背影,回憶着所有與他有關的美好記憶,頓覺人生其實已經很美,她實在不該奢望太多,“樓主放心,若真有那麼一日,楚若安必定謝罪於雍肅王府門前,定然不會連累到點剎樓。”
“放肆!”寒冽氣急,一掌拍下去,身邊的矮几便四分五裂,罡風波及在場所有人,內力稍弱者便覺得胸口十分不舒服,“本座會需要一個女人來保嗎?你既然入了點剎樓,凡事便該以樓中的利益爲先,殺一人而換得點剎樓數十年的安寧,那麼你就是義不容辭!”
“沒錯,我正是將樓主的話放在心上纔沒有殺他。你說過,點剎樓雖是冷酷無情的殺手,但既然在武林有了地位和尊嚴,就該造福武林和蒼生,不能只認銀子而不顧是非。這些年,樓裡接的任務均爲有愧於天下臣民的奸臣逆子,那周洛安不過是普通百姓一個,談不上政績也找不到錯處,我不能因爲自己而殺了一個才學豐富的朝廷命官。”
自打相識以來,楚若安和寒冽幾乎沒有說過多少貼心的話,即使是這次一起去樓蘭執行任務也只是覺得彼此間拉近了一些距離而已,卻談不上熟悉。如今,爲了周洛安一事她竟當着衆人的面給他難堪,這一刻,寒冽無波無瀾的目光中浮起一抹稍縱即逝的傷感。
他冷冷一笑,神色極度讓人害怕:“好,好,好。倒是本座多管閒事了,你以爲雍肅王是個小角色麼,你以爲憑你一己之力便可以隻手遮天?本座瞧你是翅膀硬了,所以不把本座的話放在心上,今日若是就此繞過你,本座日後還如何服衆?!”
“樓主息怒!”
蕭風急了,顧不上寒冽現在還氣頭上,立刻衝上去抱拳爲楚若安求情,卻無疑於是火上澆油。
“蕭風,還有你!”
寒冽眸光一凜,沉聲道:“執法堂主何在?”
當先一名鬍鬚花白,目光卻精芒赫赫的老者立即上前領命:“執法堂主黃業在此,請樓主吩咐。”
“好。”寒冽端坐在椅子上,依舊與楚若安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蕭風身爲堂主,知法犯法,任由楚若安犯錯,罪加一等,鞭笞三十,面壁十日。”
“黃業領命!”
“還有無回堂主楚若安……擅自做主,不過生死安危在先,頂撞本座在後,罰、鞭笞五十。念其先前爲樓中立下不少功勞,又有傷在身,免去三十鞭刑。”
寒冽的話音漸漸流露出不忍,讓原本信誓旦旦的妙春頓覺懊惱,然而楚若安卻好似執意要和寒冽過不去似的,非但不肯接受他的開恩,反倒是挺直了腰板,揚聲道:“不必了,五十鞭刑而已,我受得住!樓主無須開恩。”
“你!”
寒冽咬牙,心中鬱結難消,當即火往心頭上燒,冷聲道:“拖下去!”
……
烈日炎炎,鞭笞的聲音特別清晰,寒冽屏退左右,一人靜靜坐在高臺之上,每一道鞭子落下的時候他的手指便要在椅柄處留下一道劃痕。從始至終,楚若安一聲都沒吭,他可以看見她瘦弱的身體跪在烈日之下,血跡蔓延了她素白色的長衫,沾了血的鞭子在陽光下紅得令人心驚,蕭風早就在一旁咬緊了牙關,待鞭刑結束後他從腰間掏出一粒藥丸勸楚若安服下,然而卻被她拒絕。
“師妹!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你趕緊吃了它護住真氣!”蕭風急得快哭了,顧不上自己背上的傷,一心想着楚若安本就千瘡百孔的身體。
“我、沒事。”楚若安額角的冷汗浸溼了長髮,蒼白的面孔與背上的鮮血淋漓形成對比,她倚在蕭風的懷裡,疲倦的目光卻還是搖搖望着寒冽在的方向,然後故意勾脣輕笑,“師兄你別擔心,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寒冽看到她緊蹙的眉心與乾涸的嘴脣時,心如刀絞,一遍痛恨着自己,一遍痛恨着楚若安的倔強!他幾次三番忍不住想親自去替她輸真氣護住心脈,卻一次次被她刻意勾起的那一抹冷笑所阻止。
那日梨花樹下閒聊的美好仍在,卻彷彿已是隔世的一種安寧成爲今生的奢望。
“師妹,你別睡!放心,你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我知道,我……”
可惜話還沒說完,楚若安就真得昏倒在了蕭風的懷裡,他急忙抱着楚若安回房,兩人身上的血在大廳外的青石般上凝結了一攤,寒冽慢慢走到陽光下,忽然就被那血跡刺痛了雙眼,然後雙手緊握成拳。
妙春將他全部的神色都看進眼底,然後終究無法壓抑心中的悲傷,淺泣着跑開了。
回到房中,香草和藏刀都被兩人的模樣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配合着蕭風將楚若安安置後,香草打了熱水過來替她清理了背上的傷口,原本細膩光滑的肌膚早就不成了模樣:“蕭堂主,好了!需要我去堂裡幫您拿藥箱嗎?”
“不必了。”
蕭風匆匆進了裡室,而他背上的傷則只是被藏刀簡單處理了一番,並不礙事。他輕輕將藥粉和凝露混合,然後細細塗抹在她背上的傷口處,然而即便如此她在昏迷中還是痛得輕鎖眉心,蒼白的臉色與身下玫紅色的被褥形容對比,越發叫人看着難受。
“別怕!師妹你忍忍就好了。”蕭風紅着雙眼,敷藥的雙手開始慢慢顫抖,“你這個丫頭就是倔強的要死,不就是個人嘛,殺不殺哪有那麼嚴重!寒冽畢竟是一樓之主,那麼多人看着呢,你只要稍稍認個錯就好了嘛,幹什麼非要鬧得這麼僵!”
“你、你疼麼……”
睡夢中,楚若安呢喃着一句話,緊鎖的眉頭泄露她心頭的苦楚和難過,蕭風以爲是在問自己,當即俯首在她耳邊含淚低語,“不疼,師兄不疼的。”
卻沒有發現,她的神色驟然悲痛欲絕,然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她是想問,想問寒冽疼不疼?看到她滿身的傷痕與搖搖欲墜的身體後他會疼麼……
就這樣,蕭風整整一夜都守在楚若安牀前,生怕她傷口發炎或者又出現什麼意外,不過很快便睏意來襲,懶懶躺在軟榻上睡了過去。
此刻,一道黑影翩然而降,朦朧月色照亮他平淡無奇的五官,唯獨那雙明亮的眼睛在看到楚若安狼狽不堪的脊背時,猝然收縮了瞳仁,似乎比他受傷更要覺得心疼。
寒冽幾次想要輕撫她的傷口,卻總在咫尺間距時惶然放棄,那不被任何人看見的畏懼與心疼,逼真得讓人心碎。
“疼……”
她再度輕輕呢喃了一句,輕輕蹙起的眉峰終於擊潰了他所有的假裝的堅強,一雙眼總算泄露了藏在心底的真情。
旋即,他用內力替她止痛,源源不斷的溫暖進入身體,楚若安似乎真得減輕了不少痛苦,終於能夠睡得安穩一些了。
他這才擡指輕掃過她的臉頰,低低道:“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