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安二年(樑中大通元年),十月初,深秋時節天高氣爽,藍天白雲,極目可見甚遠。
洛陽西邊的新安(今河南省洛陽市新安縣)境內,黛眉山四壁如削,奇崖怪石,千姿百態,景色可稱殊麗。
山巔白雲繚繞,望之如仙境。便在那滾滾雲海裡,赫然走出個人來,一身青衣,身材高偉,面相俊逸。他朝北遠眺,片刻之後禁不住放聲讚歎:“大河九曲,奔騰不息,到此卻作了如鏡平湖,碧水青山,杳然世外桃源。”
原來黃河之水恰從黛眉山北繞過,使得此山三面環水,自古便是觀賞大河的絕佳處。只是此地山勢高峻連綿,峽谷衆多,生生把個桀驁的大河水降服成了溫軟的碧波池,可不類下游平原處,河水奔騰,黃沙滾滾。
正有秋風吹起,水波疊疊層層,粼粼反光,高處望下,如玉帶纏山,美不勝收。
黛眉山顛,這讚歎山美水美的青衣人,自然就是裴果。
他與陳慶之分別後,想起宇文泰“逼”走自己時語氣裡的冷淡,甚而有些無情,不覺悵然。心頭茫茫,一時不知何往。
躊躇了好幾天,只在伏牛山裡漫無目的地轉悠,到後來實在是待不住了,遂一狠心:無論如何,還是先去趟洛陽,瞧瞧情勢也好。
元顥平滅未久,追查餘黨的事兒尚在進行,且大有如火如荼之勢---凡河南各州各郡,城中皆宵禁盤查、城外有兵馬巡弋。這些個地方官兒,唯恐給追究當初歸附元顥的罪責,一個個賣力無比,打着“追查顥逆餘黨”的旗號,有影兒沒影兒的抓人,弄得雞飛狗跳。
裴果沒奈何,只得晝伏夜出,每日裡行不得多少里路。他專挑那山間小路行走,所以一直在洛陽西側的羣山裡轉悠,不知不覺間便繞上個大大彎子。
如此這般,輾轉了一個多月,這時纔到新安境內。今日天氣晴好,裴果一時起意,登上了黛眉山頂,得見壯麗風光,心情暢快之下,不禁讚歎有加。
時辰不早,裴果深深吸上一口山間清氣,尋路下山。
醒目的白袍早爲脫下,撕撕扯扯改作了褡褳,於是露出裡頭的青衣。還是當初英妹縫製的那件,舊是舊了些,卻從來不曾脫下過身。話說回來,除開左腰處英妹縫上的流雲百福佩圖案,這件青衣着實平平無奇,此時最需避人耳目,穿這略顯破舊的青衣,倒也合適。
下得山來,入一峽谷,裴果捻指長吹,哨聲遂起。
谷中陡然響起了馬嘶之聲,以爲迴應,接着馬蹄噠噠,自遠及近。裴果嘴角含笑,揚手高喊:“驄兒,這裡!”
正是藏在谷中的黃驄馬聞聲而來,只是到得近前,才發現這馬兒身上褐一塊、灰一塊,且毛兒雜亂,全不順滑,哪裡還有當初那毛色鋥亮的神駿模樣?不過黃驄馬昂首闊步,精神抖擻,又不像是生了病。
裴果自地上剜起一把微溼褐泥,一邊往黃驄馬身上胡亂塗抹,一邊說道:“驄兒又調皮了不是?這褐土上了身,可不許再給蹭沒咯。”
裴果給黃驄馬東一塊西一塊塗抹好,又伸出粘了泥的指頭,在自個面龐上劃上一兩道,稍作抹拭,一張白臉頓作暗黃,老了十歲。裴果嘻嘻笑道:“驄兒你瞧,我自個也塗上了髒泥,這下你可沒話說了罷?”
黃驄馬低鳴陣陣,時而搖頭踢腳,顯然不甚“滿意”,可裴果硬要爲之,它也無可奈何。
不消說,這是裴果有意把馬兒整得邋邋遢遢,以爲遮掩。要不然以黃驄馬之神駿,一俟到了人多之地,怕不立刻就要引來注目。
一匹邋遢馬,一身破舊青衣,晃晃悠悠間,裴果就這麼出了山區。自此地往正東,經新安縣境,便可直趨洛陽城。
遠遠猶見黛眉山上秋意正濃,自高而低,山色呈紅、黃、青漸變,層次分明,五彩斑斕。看在眼裡,直叫人心曠神怡。
可是一回首間,山外平原卻是另一番景象。碧雲天、黃葉地,滿眼蕭瑟。
馬蹄得得,聲響已頗爲寂寥,順着一條悠長小路前行,似幽幽無盡,愈覺孤寂。
道兩旁尚見阡陌縱橫,只是早爲荒棄。莊稼固然全無,便是那鳩佔鵲巢的雜草,此時也都枯黃零落,隨風擺擺,沙沙作響。
一座屋舍出現在眼簾裡,裴果一喜:正覺口渴,不如進去討些水來喝。
乃下馬敲門,無人迴應。索性推門而入,力氣用得大了些,就聽“咔嚓”一響,整扇門垮塌了下去。
裴果吃了一驚,舉目一望,不由得苦笑連連。原來這屋舍早爲大火焚過,前面門頭瞧着還屬正常,屋子後頭則直接給燒去大半,唯餘幾道石牆,靜靜矗立荒田之間。木門背面給燒得焦脆,自是一推即垮。
目光掃過,石牆邊、枯草間,白骨森森,一具,兩具,三具。。。一家子都在這裡了罷。
裴果就覺着心頭莫名堵得慌,接連嘆了好幾口氣,默默退回到小路上。
也許,就是我作的孽呢。。。
元顥這一場大亂,害死了多少人,破落了多少家,怕是再也數不清楚了罷。。。
七千白袍軍自江東殺到河南,人頭滾滾,這些地兒的百姓,自然是輸慘了,可是白袍軍贏了沒?
七千人全都死絕了,當然也沒贏。那麼,到底是誰贏了?
得得馬蹄聲再起,落拓青衣叫秋風吹動,那背影瞧着蕭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