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春色正濃,若於江東,早是花開似錦、綠草茵茵,可這長安附近、關中之地,滿眼見黃土浮塵,春意不顯。駿馬馳過,激起道道煙塵,經久不散,嗆得人咳嗽不止,眼睛都睜不大開。
此地位於長安城西北邊十餘里處,臨近渭河渡口。大路上疾馳而過的,是一隊勁裝輕騎,荷刀背弓,頗見精銳。
騎隊領頭的是個面色黝黑的青年,國字臉,即在馬上,也可看出他身量頗高。這時他一勒分水繮,叫聲:“馬兒乏了,大夥兒且在此稍作休憩,吃點水糧,再行上路。”
“喏!”騎隊聞聲而止,整齊劃一,足見訓練有素,且令行禁止,絕無二話,應是對這領頭的青年將官甚爲信服。
道旁正有一條小河流過,河岸邊生出不少野草,雖不甚繁密,看在眼裡,到底比那黃土赤地舒坦得多。大傢伙紛紛牽馬過去,由着馬兒飲水嚼草,順便給自個選一處陰涼地兒歇腳。
國字臉青年亦是信步到了河邊,望着眼前長流之水,怔怔出神。忽然邊上走來個高瘦少年,臉上稚氣尚存,估摸着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比國字臉青年還要高上一寸。
河邊孤孤單單杵着一棵桑樹,可惜只餘得半截,做不得蔭蓋。樹幹上焚跡儼然,也不知何年何月遭人縱火燒燬。高瘦少年伸出手,拍了拍那孤桑殘幹,嘆道:“人云關中之地沃野千里,處處綠水秦桑,誰料到得今日,卻只見這般殘破模樣。”
國字臉青年倒是不曾感懷嗟嘆,反而“哎喲喲”一聲,轉過了頭來,打趣道:“嘖嘖,阿崇出口成章,這學問,與日漸長吶。”
高瘦少年嘻嘻一笑,應道:“那還不是黑獺阿幹你日日督促,加上。。。加上我天資聰穎,一學就會,這學問豈能不長?”
這渾廝,大言不慚,一張臉皮有夠厚的!國字臉青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叫聲“滾蛋”,佯裝擡腿要踢。高瘦少年嘻嘻哈哈,忙不迭跳開一邊。
領頭的這位國字臉青年,自然就是宇文泰。去歲他以西征軍步兵校尉的身份隨軍進入關中,赤水一役裡,他親身赴險,更將計就計大破蜀獠,軍中議爲首功,得擢從四品下建威將軍,加之其後他治軍時寬嚴相濟,大得軍心,如今威信甚高。
至於高瘦少年,不消說,正是奮威將軍侯莫陳崇。幾年下來,這小子身量呼啦竄得老高,且瘦削矯健,一身的皮實筋肉,早不復年幼時胖乎乎的模樣。許是天賦異稟,侯莫陳崇年紀雖小,武勇卻着實驚人,加上衆兄弟裡身手最好的賀拔勝、裴果與楊忠三個不在關中,眼下西征軍裡,反倒屬他這個年歲最末的小阿崇誇爲第一。
自打去歲進駐長安,不覺已是小半年過去。這期間西征軍幾乎寸步未離長安,只在附近走動,所謂西征大業,遙遙無期。
原因倒也簡單,一則,万俟醜奴既見西征軍來援,自度無力攻取長安,加之冬日裡糧草吃緊,遂引軍西退,如今主力屯於安定(涇州州治,今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孜孜經營,以爲老巢。
二則,卻是西征軍主帥爾朱天光又犯了在潼關時候的**病,舉出各種理由,譬如“兵甲不足,馬匹匱乏”,“天寒地凍,輜重難行”,“賊勢正猖,未可輕動”。。。總而言之,賴在長安不走了。
賀拔嶽兄弟幾個怎會甘心?於公於私,都要奮力西征。賀拔嶽與侯莫陳悅兩個身任西征軍左右都督,當下三不五時就跑去爾朱天光處請戰,爾朱天光只是不肯。
賀拔嶽急躁起來,這一日徑入爾朱天光臥室,氣勢洶洶。
爾朱天光悠悠閒閒,正在飲酒,賀拔嶽看到,登時火冒三丈,上前劈手奪過爾朱天光手中酒盞,一使力,砸個粉碎。
爾朱天光吃了一驚:“阿斗泥,你。。。”
“天光阿幹!”賀拔嶽言之切切:“你既喚我阿斗泥,我也不稱你爲大都督,只喊阿幹。你既是我的阿幹,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自誤下去。阿幹啊阿幹,你莫要忘了,天柱他。。。可算不得是個有耐心的人呵!”
賀拔嶽說得“情真意切”,爾朱天光不由動容。
賀拔嶽趁熱打鐵:“阿幹!你我兄弟一心,無論有甚難爲之處,儘管說來,即赴湯蹈火,阿弟我在所不辭!”
爾朱天光心中,其實依舊無意出征,可眼見賀拔嶽這般赤誠,他也實在不好意思當面拒絕,當下嘆了口氣,悠悠道:“我軍。。。兵甲不足,馬匹匱乏呵。”
還是這老一套的說辭,賀拔嶽氣得幾乎就要罵出口來,可轉念一想,還是強忍住了,當下見招拆招:“我已仔細勘查過長安城幾座府庫,輜重甚豐,拼拼湊湊,可得幾千套兵甲之多,糧草雖是陳谷,填飽肚子總不在話下。至於馬匹。。。長安城裡確然算不得多,可那長安城外,嘿嘿,卻遍地都是。”
爾朱天光一愣:“甚麼意思?”
“關中賊亂經年,官兵一向只扼守長安城內,城外東南西北早爲各路賊匪盤踞。這幹匪寇劫掠四方,百姓民不聊生,他等卻肥得流油,無論馬匹、錢糧、乃至人丁,皆不或缺。我意,不如發兵四面進剿,既爲生民滅賊,更可奪取馬匹錢糧,還可於俘虜之中挑選精壯者編入我軍。如此一來,豈不一舉多得?”
“是個辦法。”爾朱天光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可即便有了人馬輜重,這外頭天寒地凍的,如何進兵?”說這話時,還是寒冬臘月。
賀拔嶽胸有成竹,侃侃道:“西征大業,事關社稷,倒也不急在一時。正可趁此天寒之時,万俟醜奴無暇來犯,我軍先把長安四周平定,奪取馬匹錢糧之餘,更使力訓練兵馬,此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也。待來年開春,萬事俱備,則大軍西進,必得勢如破竹!”
爾朱天光沉吟半晌,尚有踟躕:“關中殘破,人丁稀少。。。即便一切順利,我算來算去,我軍能夠湊個萬餘兵馬,已屬難得。可那万俟醜奴賊勢正熾,麾下號稱十萬大軍,如之奈何?”
賀拔嶽騰地跳了起來,高聲喝道:“賊就是賊,烏合之衆耳。莫說十萬,便有百萬又如何?當初河北那葛榮號稱百萬大軍,而天柱不過七千兵馬,可曾懼之?結果一戰之下,葛賊乖乖束手就擒,河北從此平定。”頓了頓,聲音愈高:“阿幹!若一味畏首畏尾,當初我等又何必跑來關中?”
爾朱天光面紅耳赤,無言以對。呆了片刻,他倒也不生氣,反是怏怏乾笑:“前番在潼關時,我已語阿斗泥曰,此番西征,一以委之。如今既是你胸有籌謀,那就放手去做好了。你我兄弟,誰來主持不都一樣?”
一言即畢,爾朱天光轉頭又去尋個酒盞出來,坐在那裡,居然復又自斟自飲起來。
賀拔嶽目瞪口呆,先還怒其不爭:天光啊天光,想當初你也曾鮮衣怒馬,奮發上進。如何到了關中,一下就變作這般不爭氣?
轉念一想:你既憊懶,我也樂得放手去做。軍中最講究身先士卒,回頭這一整支西征軍全由我兄弟幾個說了算,到那時你可別後悔。
於是爾朱天光依舊沉溺酒色之中,賀拔嶽兄弟幾個則雷厲風行,說幹就幹。到年初時,長安附近、乃至三輔地界,各路賊匪、胡獠全爲平靖。西征軍收繳錢糧無算,戰馬已累積至五千餘匹,控弦之士猛增過萬,此外奴夫、駑馬、器杖。。。皆爲豐足。
此後數月,賀拔嶽兄弟沒日沒夜操練兵馬,其中尤以宇文泰最善治軍,成效出衆。
至三月,天氣煦暖,賀拔嶽兄弟自忖準備妥當,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乃先以偵騎四出,探察賊勢。
宇文泰親自領着騎隊渡過渭河,一路而西,不辭辛苦把個岐州(州治雍縣,今陝西省寶雞市鳳翔縣)繞了個遍;侯莫陳崇則率隊北上,一直深入到東秦州(州治中部,今陝西省銅川市宜君縣)地界。
今日兩個率隊而歸,正好在渭河渡口撞上,乃一起渡河過來,說說笑笑,徑奔長安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