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林園裡,千樹爭春,萬花鬥豔。
天子元修召來了南陽王元寶炬,於天淵池畔牡丹林裡設宴對飲。
元修應是難得的心情大好,接連三盞酒下肚,兀自意猶未盡。第四杯酒將欲沾脣時,元修忽地眉毛一挑,就此擱下了酒盞,開口發問道:“寶炬,何故愁眉苦臉?你這回可是做得極好,還真把那宇文泰弄了來洛陽,連朕也覺着出乎意料。”原來卻是元修瞅見元寶炬神情鬱郁,一盞酒吃得半天,到現在愣是還沒喝完。
“陛下謬讚了。”元寶炬嘆了口氣,說道:“不敢有瞞陛下,我正是爲着這宇文泰發愁呢。”
“哦?那卻是爲何?今日早朝,那宇文泰可是規規矩矩,沒半點毛病可挑。”
元寶炬偷瞧了元修一眼,聲音轉作低沉,頗有些嘀咕的意思:“還不是陛下急着要宇文泰表態,我私底下已然催了他兩次,可他始終不肯鬆口呵。”
元修眉頭一皺:“你是說。。。”
“宇文泰言,陛下厲兵秣馬,亟需錢糧,此事他關中責無旁貸,必定盡心盡力。今日朝上陛下也看見了,那所謂貢品,着實可不是個小數目。”元寶炬連珠炮也似:“宇文泰還說,長安與洛陽當守望相助,高賊若敢僭越犯上,他定當盡起關中兵馬前來勤王!”
“這不就對了嘛。寶炬爲何還要發愁?”
“可宇文泰又說,目下高賊勢大,陛下欲主動起兵討伐晉陽,未免。。。未免有些欠妥。”說到這裡元寶炬忍不住瞥了元修一眼,見元修臉色似有變化,趕忙把語氣壓得愈加恭順:“宇文泰是擔心關中久戰才息,諸州皆見厭戰之意,若取勤王大義自然好說,可若是貿然發兵北討。。。他也害怕壓不住底下人呵。”
“啪”的一響,元修將手中筷箸重重拍在案上,神情已見激動:“什麼叫大義?我是大魏的皇帝,我就是這天下的共主,我說的,我要的,那就是大義!”
元寶炬臉色發白:“是,是,陛下說的是。。。”
“說來說去,全是些託詞罷了!”元修搖頭不止:“這宇文泰不過如此,終究脫不開割據一方的污糟心思!”
“其實。。。其實。。。”元寶炬心中惶恐,可事已至此,該說的還是要說:“其實微臣也覺着,現下就發兵北討晉陽。。。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
“操之過急?”元修冷笑不已:“寶炬啊寶炬,你與那宇文泰一樣目光短淺!那高賊可不比爾朱氏,他也知收買人心,蓄名養望。你可知,如今的河北之地,已不知天下姓元!你又怎知,眼下我等瞧着兵強馬壯,實則早爲高賊步步進逼,不過侷促司隸一地罷了。若再要拖延下去,只怕你我連轉圜之所都要沒了!”
元寶炬冷汗如雨:“微臣愚鈍,實在是考慮不周!”
“所以我如何能夠不急?”元修語速放緩,聲音漸作悠沉:“所以爲今之計,只有儘快收取宇文泰之心,勸得其與我一同發兵北討,這纔有勝算在手呵。”
“微臣明白了,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元修目光銳利,直勾勾落在元寶炬的頭上:“寶炬,我再給你三天,若事還不諧。。。”
“三天。。。”元寶炬好生爲難,半晌也不敢應聲,可頭頂元修那兩道目光越來越重,壓得他就快喘不過氣來,於是他一咬牙,擡了頭叫道:“三天就三天,只是陛下得答應微臣一事!”
元修目光如電,掃了掃元寶炬臉上,眼珠子忽爲一轉,也不接話,反是開口問道:“我聽說。。。那日明月在皇女臺突遭強賊擄去,幸爲宇文泰所救,之後。。。徹夜未歸?”
“這。。。”元寶炬頓作一滯,滿腔說辭本已呼之欲出,瞬間又盡爲吞回,乃作一臉無奈,怏怏答道:“我問過明月了,那日他兩個只是夜遊北邙山,並無半點逾禮之舉。”
元修臉色大霽:“那就好,那就好呵。”
元寶炬臉色難堪,張開嘴,想想又閉了起來,幾番欲言又止。
元修如何不看在眼裡?遂微微一笑,說道:“寶炬的顧慮,我心中有數。事到如今,若是突然又不讓明月與那宇文泰相會,確然有些不妥。。。這樣罷,你與明月說,只虛與委蛇罷了,萬萬不可假戲真做。”
說到此處,元修不自禁揚起了脖子,悠悠遠觀天淵池,自語道:“若得說動了宇文泰,或許。。。今歲之內便可攻取晉陽。到那時,朕自會給明月一個說法。“
元寶炬趁機偷偷瞥了元修一眼,目光之中,不無埋怨之意,只是嘴巴張開,甚是平靜:“臣,遵旨。”
。。。。。。
“裴果在馮翊時,有幸見過一次長孫公的酒窖,其內琳琅滿目,醇香逼人,實在叫人大開眼界。原以爲長孫公家中的藏酒定然就是天下第一,嘖嘖,今日才知,原來大王府中藏酒之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呵。”
南陽王府裡,裴果施施然喝下一盞葡萄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盛酒的夜光杯上。這酒盞通體翠綠,往那燭火下一照,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真個不負夜光之名。裴果見之,嘖嘖連聲。
“哈哈,哪裡,哪裡。”元寶炬答得敷衍,顯然心不在焉,時不時轉過頭去,一雙目光全在另一側的宇文泰身上。
宇文泰同樣心不在焉,酒盞叫他定定舉在半空,灑了他也不知。此刻他的目光,則是斜斜去了窗外---當空明月之下,那燈火熒熒處,正是王府後院、內眷所居,也不知這裡頭,是否有一盞爲他而留?
“大行臺。。。”元寶炬佯作沒看見宇文泰癡癡之狀,自顧自道:“哎,可惜今日時辰已晚,內眷都已睡下。要不然,少不得要叫家妹明月出來敬酒,也好謝過大行臺相救之恩。”
“時辰已晚?哦對,哦對。。。”宇文泰如夢初醒,失望之意,溢於言表。
元寶炬暗暗好笑,忽地嘆出一口氣來,也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說給宇文泰聽:“說起來,那幹賊子真是該死!明月篤信佛道,本是早早定了明日要去永寧寺敬香,如今倒好,去了趟靈仙寺竟落了個心病出來了。不巧明日我臺中正有要事,實在沒辦法陪她。我雖是和她說了,此番多帶些護衛同去便是,她卻兀自驚懼。哎,可若是明日去不得,豈不要平白損了她一番禮佛之心?”
“大王!”宇文泰早是急不可耐,一瞬間嗓音不曉得拔高了多少:“宇文泰不才,願爲公主護衛!”
“這。。。”元寶炬尚作猶豫之狀:“可我怎麼記得,明日關中第一批貢品至洛,大行臺不是說好了要出城去迎麼?”
“這不還有裴孝寬在麼?明日他去便是!”
裴果一滯,正待出言反對,卻見宇文泰一臉猴急模樣,心知多半勸不住他。再一想,如今宇文泰身邊可是有一百精銳宿衛相隨,須出不得甚事,於是晃了晃腦袋,又給自個夜光杯裡倒上滿滿一杯葡萄釀。
“那也成。”元寶炬點了點頭,咧開嘴笑將起來:“若得大行臺作陪,想必家妹定然心安。如此,有勞了。”
“公主便掉了一根毫毛,大王只管找宇文泰算賬!”
。。。。。。
夜色已深,宇文泰與裴果早爲離去,偏廳裡卻兀自獨坐着元寶炬,酒盞不曾離手。
“從前陛下還不是陛下之時,總是與我說目光要放長遠些,又勸我莫要耽於酒。。。嘿嘿,與色。可如今呢?卻是誰在食言?”
“又要我辦成事,卻死活不肯聽我的,你叫我怎麼辦?你莫非忘了,明月可是我家妹子!自然該是我元寶炬說了算!”
咕嘟咕嘟,元寶炬擲去酒盞,直接抱了酒壺起來,一氣灌了個飽。
“只待木已成舟。。。你再是不捨,那也沒甚話可說了罷?話說回來,再怎麼樣,好歹也都是爲了你的江山呵!”
“明月啊明月,阿兄這前程,就全在你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