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支香後,換了一身衣裙的白氏帶着汀兒重新回到殿上,看到何氏妝容有變,曉得她也是重新梳洗過——可見方纔何氏情緒多麼激動!
何氏看到白氏回來了,不復不久前親自迎到殿前的熱情,深吸了口氣,吩咐左右:“都先退下!”
汀兒見何氏這麼說時向自己掃了一眼,心下一突,並不敢例外,乖乖的跟着下去。
殿門關閉,只剩了母女相對,白氏心下慚愧,因此遲遲不開口,見狀何氏心中越發惱怒,她強壓着胸中鋪天蓋地的憤恨,冷冷道:“母親與父親如此行,未知可問過三孃的意思?”
聽她的稱呼從親親熱熱的阿孃變成了恭敬卻疏遠的母親,白氏暗歎了口氣,輕聲道:“自然是問過她的。”
“那麼三娘怎麼說?”
提到了何三娘子的態度,白氏倒有了幾分底氣,簡短道:“三娘自己同意了。”
“什麼!”何氏圓瞪雙目,失聲叫道,“這怎麼可能!?”
“牧家如今雖然人丁單薄,也不比七百年曲氏那等底蘊深厚的世家望族,在前魏時顯盛西北也傳了四五代,到了本朝亦得高祖、先帝的庇護,雖然如今一時衰微,可終究非同尋常人家。”白氏這會卻是冷靜了下來,將獨子之仇暫時放到一邊,細細分析,“而且那些所謂的名門望族哪一個不是規矩禮法嚴謹,三娘雖然也是從小學着規矩長大的,可咱們家能夠請到的師傅再如何盡心教導如何比得上世家望族那些地方浸潤出來的做派?”
何氏冷笑道:“母親這會倒是覺得牧家很好了嗎?卻不知道當初二郎出了事是怎麼叫人傳話進宮要我一定爲二郎報仇的?”
“此一時,彼一時。牧家提親的是大郎君,元配嫡出子,他家唯一的女郎如今也進了宮,三郎君年紀還小,而且聞說大郎君與那女郎和繼母素來面和心不和,牧家大郎君私下裡許諾,三娘出閣之後便是牧家的當家主母,與其過幾年尋個機會嫁到那些世家望族裡去做小,還不如嫁到牧家當家作主!”白氏平靜道,“牧家這會是沒有世家的底蘊和勢力,可世家的眼光有多高?前魏最初開國五十年裡,公主下降到世家做新婦都是頻頻被拒絕的!如今雖然勢力不及從前,但三娘要嫁進去,恐怕除非你到了三夫人之位,而且嫡出子是想也別想!如此何家又能借到什麼光?”
“除了世家大族外其他人家的郎君都死絕了麼!”
“雖然不曾死絕,然而如牧家這樣過了門就能當家作主、老太君寬厚之名滿鄴都,公爹是正三品大員,夫婿也爲上州司馬且近在京畿的有幾個?”白氏反問,“若是沒有牧家獻女那麼一遭,這鄴都想嫁牧家大郎君的人可不少,徐氏在這之前可是一個勁的想把自己孃家侄女推薦過去的,只不過牧齊元配所出子女對徐家一貫沒什麼好印象,堅決不允,這才罷了。”
何氏閉上眼,扶在膝上的手卻微微發抖,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冷聲道:“母親是在欣喜二郎連死了也給你尋了個好女婿嗎?”
“死者已矣!”何氏這句話說的誅心,饒是白氏進宮前就做好了準備,也不覺嘴脣顫抖,硬生生的吐出了四個字,大滴大滴的眼淚滴落到了才換的紫檀羅裙裙裾上!
“母親既然還記得二郎之死,做什麼還要把三娘嫁到牧家去?莫非三娘日日對着自己的殺兄仇人過得下去?”何氏絲毫不爲所動,冷冷的問道。
白氏猛然擡起了頭,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卻長嘆一聲,微弱道:“今兒進宮的時候聽說自打牧家女郎進宮後,陛下這段時間大多數都在宣室殿召了她伺候,孫貴嬪和你這裡都很少過來了?”
不想白氏忽然會說到宮中寵愛,何氏皺着眉,冷冷道:“宮中之事與你們無關!”
“你是我親生之女,你的景遇怎能與我無關!”白氏切齒道,“二郎是!三娘也是!我統共就你們三個!我哪一個能不上心!”
何氏正待又拿了何海出來說話,白氏已經一口氣說了下去,“早先你進宮的時候我就很不願意,你也是知道的!陛下重色輕德,左昭儀那是什麼出身?先帝在時對曲家都是籠絡尊重,隱隱還勝過了太后的孃家的!可陛下就因爲左昭儀生得不美,若不是爲了孫貴嬪的緣故,甚至壓根就不想要左昭儀進宮!七百年曲氏爲此丟盡了顏面!要不是孫貴嬪好歹比左昭儀低了一頭,曲家拼着得罪太后也不肯把女兒送進去的!
“你是好顏色!可陛下這樣年輕,身子又強健,你說你能夠美貌多少年?如今只一個牧家女郎進宮,你這兒寵愛立刻就少了……你進宮纔多久?兩年還沒到呢!你說這麼一位君上!你叫我怎麼放心你在宮裡頭過一輩子!”
何氏被白氏說穿了心底最擔憂之事,登時也把何海之事放到了一邊,冷笑着道:“母親是說我這個寵妃也未必做得久,所以家裡的事情也輪不到我多嘴嗎?”
白氏拿帕子擦去眼角淚水,平靜道:“我曉得你心裡難過所以才口不擇言,我是你親孃,不會與你計較的,你想罵什麼就罵吧,畢竟在這宮裡頭,就是桃枝桃葉她們,爲了不叫她們起外心,你心情不好也不能隨意拿了她們出氣,做人父母的,對自己親生子這點兒容忍總該有的!”
她說的平靜,何氏卻氣得發抖,眼淚也簌簌掉了下來,哽咽道:“好容易等了你進宮來,你當我高興與你說這些重話?!”她輕聲卻飛快的道,“今兒你進宮來,你可知道我昨兒特特把陛下打發到了旁人那裡去,爲的就是想着怎麼安慰你!我想二郎雖然是我的同母弟弟,卻是你親生之子!我甚至不想你進宮來!我想你定然難過得緊,進宮來都不曉得是不是受得住!卻不想你來了,提到二郎卻反過來勸我‘死者已矣’——這還罷了,三娘——我如今就這麼一個妹妹了!那起子賤人生的下流坯子也配稱我的兄弟姊妹嗎?有什麼好事我情願便宜了其他房裡他們也休想!你居然任憑她被何家許給牧碧川啊!你就不怕泉下二郎魂魄難安嗎!?”
“二郎若是魂魄不安若有什麼怨恨只管衝着我來,我替你們姊妹都擔下!”白氏面色蒼白,語氣卻十分堅決,盯着何氏一字字的道,“左昭儀沒有寵愛,可她在宮裡過得如何?孫貴嬪敢逾越,可敢到華羅殿公然羞辱她?內司敢逢迎着孫貴嬪和你,可敢剋扣了昭陽宮的東西?!”
她厲聲道,“這是爲什麼?是因爲太后?太后也是爲着她是曲家的嫡女!左昭儀有寵愛當然可以過的更好,可沒寵愛,哪怕遇見了如今陛下這樣重色輕德的主兒,也斷然委屈不了她!這就是有強勢孃家的好處!”
何氏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她拿帕子擦去淚水:“母親的意思,是要藉助牧家之勢,來爲我將來做準備?真是可笑啊!牧家那麼厲害當初又何必把唯一的嫡女送進宮來屈就一個女官?!”
“當初牧家女郎就算不進宮,你就殺得了牧家父子麼?”白氏幽幽問。
“蔣、計兩個老匹夫!”當初牧碧微差點沒能留下來,自然是何氏把消息透露給了蔣遙和計兼然,只是害她沒能夠殺成人的也是這兩人,因此此刻提起來何氏自然不會有好話,她恨道,“若非他們多事……”
“大娘還不明白嗎?你雖然能夠得陛下之寵愛以干涉前朝政事,可就是陛下,也尚未親政!”白氏厲聲道,“牧家是前魏忠臣之後,本朝太史所記載的‘丹心照史卷’之家!就衝着這一點,只要他們不是投奔了柔然或南齊,滿朝文武都要爲他們求情!以免落個對忠良之後見死不救的名聲!否則他們被飛鶴衛拘進鄴都,怎麼沒有直接解進宮殺了給你消氣而是被左右丞相攔阻送到了牢獄裡去?!”
何氏張了張嘴,白氏已經冷笑着道:“飛鶴衛都是官家子弟!你懂了嗎?”
“縱然如此,陛下這邊不鬆口,牧齊父子一時間出不得牢獄,時間久了,未必沒辦法就在牢中將他們解決!”何氏仍舊堅持道。
白氏嘆了口氣:“那樣,你以爲太后會留你?”
何氏一怔。
“太后是最恨後宮干政的,你看這兩年孫貴嬪那麼得寵,朝野上下也只說她是勾引着陛下不問政事,誰見過她過問了政事?”白氏沉下了臉,一句句提醒女兒,“孫貴嬪都不敢犯的線,大娘你卻逾越——若不是太后念你傷痛弟弟,你道飛鶴衛出得了鄴都?”
聞言,何氏不覺一個激靈!
因着何三娘子婚事所帶來的憤怒也漸漸褪了些,她終於冷靜了下來,沉聲問道:“母親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白氏說到這裡,又是淚如泉涌,她拿帕子遮着面,啜泣着道,“我已經失去了二郎,自然要盡力爲你們姊妹籌謀一生……如今你正得寵,何家當然處處幫着你,錢財無憂,可將來呢?不是做孃的咒你,可宮裡頭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大娘啊,你和三孃的兄弟已經死了,那些賤婢的子女說是骨肉至親,實如仇讎——我不借着二郎身死抓住牧家這個機會,將來……將來你們可怎麼辦?!”
她說一句哽咽一句,“二郎有什麼怨恨,我情願替你們都擔了,只望你們姊妹將來好歹有個依靠——牧家人丁單薄,對子嗣不能不上心!三娘嫁了過去就是冢婦長嫂,他們家三郎君年紀還小,娶妻尚要過上幾年,雖然徐家是大族,可沈太君是重禮法的人,斷然不會坐視了牧家大郎君受到幼弟外家的威脅,何況牧家大郎君對繼母不過是面上情——只要他能夠好好待三娘,三娘再誕下牧家的子嗣,那就是牧家嫡長孫!不由得牧家對何家不上心!尤其是你和與三娘!你說,就算有旁人家比牧家更好的三娘能嫁,可別說世家望族都是樹大根深,幾個子孫折得起,就是朝中並非望族出身的文武,除了人丁單薄幾代單傳的牧家,還有誰家可能爲妻族上心?!”
何氏張了張嘴,卻也無話可說,半晌,才幽幽道:“三娘……也是爲了這個答應的?”
“三娘比你想通的快。”白氏見她這話裡似乎透出幾分鬆動,便拿帕子擦了臉,平息了下氣息,道,“你可知道,二郎死訊才一傳回來,北面那些小院子裡竟傳出了歡呼聲?三娘帶着人過去打死了祝氏身邊的乳母,還被你們父親趕過去攔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