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不愧自幼出入宮廷,雖然自稱從未到過德陽宮,然而引着牧碧微一路上居然半個人影也爲看見,到了德陽宮外一處僻靜的宮牆下,牧碧微已經藉着他的裘衣恢復了氣色,此刻嫣然一笑,解了下來雙手奉還道:“侍郎今日之恩,妾身定當竭力報答!”
然而聶元生卻未伸手接過,而是似笑非笑道:“青衣這是什麼意思?如今德陽宮還沒進去,就要過河拆橋了嗎?”
“侍郎可不要誤會了。”牧碧微輕笑道,“一來,侍郎還要奉了聖命往冀闕宮去,妾身這是怕耽誤了侍郎的正事;二來……”她回頭看了眼德陽宮的宮牆,嘴角的笑容倏的變冷,語氣卻依舊輕輕柔柔的道,“妾身誤了昭訓娘娘吩咐的差事,如今自然無顏光明正大的去請罪,侍郎在旁,難免有些不便。”
聶元生一本正經道:“既然是請罪,自然是越多人看着越誠心,正如同廉頗負荊,乃是袒露上身入相府,方成‘將相和’之千古美談!若如青衣這般悄悄的去,僅青衣與昭訓娘娘知道,反而不利於請罪吧?”
牧碧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聶侍郎這話妾身聽着像是打算幫人幫到底?”
“下官有個優點,便是做事不喜半途而廢。”聶元生微笑着道。
牧碧微輕咬了下脣,聶元生的確是個不喜半途而廢的人,先前在宣室殿外一晤,自己當時對父兄關心則亂,很是失了主動之勢,後來回到了風荷院才醒悟過來,心頭不免暗恨,想着回頭總要討一討這筆帳,同時也對這位侍郎暗存了警惕之心——若無意外,在站穩腳前,她是不想再與聶元生交易了,如今她雖然是姬深新寵,但論到了勢力聲望在這宮闈還不如聶元生這個外臣,地位既然不等,那麼交易就沒有等價的可能。
結果聶元生竟追到了平樂宮外……
聶元生微笑着注視着她,也不催促,良久,牧碧微方下定了決心,對他點一點頭道:“聶侍郎有心指點,妾身豈會拒絕?只是話先說在了前頭,一會無論發生什麼,還望侍郎莫要阻攔妾身!”
“青衣但請放心。”聶元生見狀,嘴角笑意加深,施施然道,“這德陽宮上上下下,與下官都沒什麼關係,下官官卑,還遠遠夠不上憂國憂民,也只能憂一憂自己與身邊之人。”
“妾身雖然沒什麼見識,但也曉得修真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聶侍郎遲早總有憂國憂民的一天呢。”牧碧微抿了抿嘴,若是換了到平樂宮前,聶元生想要幾句話說得她回心轉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單單一個何氏,再加上唐隆徽,牧碧微並不認爲自己一定需要聶元生的幫助——只要他不搗亂就成了。
可歐陽氏卻不同。
何氏、唐氏固然寵愛都在歐陽氏之上,如唐氏位份也與歐陽氏同級,背後隱隱還站了那位寵冠六宮的孫貴嬪,但對於牧碧微來說她們的敵意並不可怕,因爲這兩位妃子的孃家,都只是散官閒職,更談不上什麼根基!
而鄴都望族、門第與沈氏、徐氏相若的歐陽氏卻不同!
何況歐陽孟禮的縣伯爵位雖然是如何、唐兩族那樣因女兒入宮得來的,到底也是歐陽家的人!更別說歐陽氏還有一個太后堂妹的生母高夫人!即使高夫人只是高家一個庶出之女,嫁的也是個庶長子,空有爵位而無實權,但已經足夠叫人丁單薄的牧氏頭疼了!
牧碧微倒也不是不曉得忍一時風平浪靜的道理,只是她也看了出來,這位歐陽昭訓是個典型的世家女子,在她眼裡人生來就已經分了三六九等,自己進了宮來若是做了宮妃,或者她還會收斂幾句,既然做了宮奴,那麼在歐陽氏眼裡再怎麼踩自己那也是自己作踐,歐陽氏是絕對不會認爲她這麼做有什麼錯處的。
——這種世家出身藐視他人的做派不由得牧碧微不想到徐氏!
說起來徐氏在鄴都貴婦的圈子裡頭也算是頗具賢名了,但牧碧微可是記得沈太君本有意將自己嫁與徐家子弟,結果自己還沒想出法子來拒絕呢,就聽到這位賢德的後母私下裡對自己從頭挑剔到腳,儀態姿容氣度,說得件件都不及她那些姓徐的侄女們——同這樣的世家子弟說什麼理也無用,只要你不是同樣的世家出身,便是如樑高祖這樣改朝換代的主兒背地裡也未必沒有人嘲笑姬家的禮儀制度若不抄襲前魏還不曉得如何制訂——這種地方當然免不了要請教世家。
牧碧微最煩世家這一套,對着歐陽氏那副典型的嘴臉叫她繼續忍耐下去怎麼可能!
得罪了意料之外的人,關鍵是自己如今還只是宮奴的身份,不似妃嬪可以定期召了孃家人進宮還可以通一通聲氣,若是徹底失去了與前朝的聯繫,一旦姬深興趣淡了,還不知道會死在什麼角落裡。
所謂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更何況姬深的興致乍來乍去,未必能夠等到色衰就愛馳呢,若不趁着現在預備退路,活該將來下場慘淡了。
這會寥寥幾句,等於是口頭上同意了與聶元生繼續合作——聶元生所求的無非是姬深持續下去的寵信,並前朝的地位,他看中了自己,一是因爲自己現在得寵,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也是目前唯一的資本,二是自己在宮中孤立無援,又結了何氏這樣一個血仇,如今還要算上唐隆徽與歐陽昭訓,甚至是甘泉宮,三卻是大約與牧家有關係了,這三樣除了最後一條叫牧碧微心裡有些顧忌外,兩人的目的並不衝突。
而且聶元生這麼做也是未雨綢繆,這會他殷勤的趕過來解裘相贈,回頭若是牧碧微失了寵沒了價值,想必這位聶侍郎翻臉也不會翻得太慢。
兩人各取所需,自己似乎也不吃虧……牧碧微這樣計較畢,之前對聶元生的一絲怒意倒也消散開來,從今日聶元生掐着時辰地點在平樂宮外等,她就知道聶元生早有謀算,在人手耳目勢力寵信,甚至是對宮闈路徑的熟悉上都不及對方的情況下……對聶元生這樣一個心思靈巧又至少表面上彬彬有禮的人低一頭,總比忍耐着歐陽氏要好。
青狐裘衣又回到了牧碧微身上,兩人相視一笑,都將目光轉到了面前的宮牆上。
………………………………………………………………………………………………………………………………
今天是不是更的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