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病重的消息雖然因爲曲叔清之死沖淡了許多,但隨着高陽王與王妃一起踏上了流放之路——隨他們同去的還有蘇家的嫡次子蘇儼,按照武英郡夫人的說法是捨不得原本並不在流放之列的次女,所以叫孫兒陪着姑姑一同去也有個照應。
但知道蘇家曲家結怨經過的人都知道蘇家這是爲了預防萬一,先留一點血脈在外了。
這麼看來右娥英雖然還在宮裡風頭無雙,到底蘇家是落在了下風的。
高陽王和王妃離開鄴都,曲家也沒了追究的理由,只能由曲伯洋具本謝恩,威烈伯在營州也呈遞了摺子稱讚君上公義。
如此,太后的病情開始讓朝野上下擔憂起來,武英郡夫人、榮昌郡夫人都進宮探望,出來均道太后這一回病得厲害,安平王、廣陵王和宣寧長公主皆輪流侍奉榻前,連溫太妃也幾次當衆落淚,直說自己教子無方,叫高陽王惹下大過被流放在外,不能夠在嫡母跟前侍奉湯藥——這話傳了出來,薄太妃心裡再不情願,也不得不帶着同昌公主一起到和頤殿來。
她們到的時候武英郡夫人和榮昌郡夫人,並廣陵王、宣寧長公主都在,高太后被簇擁在榻上,額上勒着抹額,臉色灰敗,果然是病中之態,聲音微弱的免了禮,淡淡的道:“你們怎的來了?”
薄太妃不敢怠慢:“回太后的話,妾身聽說太后身子不好,原本怕過來反而打擾了,因此一直沒敢來,這幾日見探望的人多了纔敢過來看看。”
又說,“同昌也很擔心太后,這幾日都在茹素爲太后祈福。”
她提同昌公主也是爲了討好太后,不巧這話偏又將太后得罪得更深了一點——當年先帝的時候,因爲先帝登基之後自感命不長久,私下裡在高太后和薄太妃跟前都是感慨過的,薄太妃就搶先表示自己將食長素以爲先帝祈福,高太后後來這麼做時,卻是慢了她一步,雖然先帝沒說什麼,高太后心裡總是不痛快的。
如今心頭恨意更重,便不冷不熱的道:“這怎麼行呢?同昌年紀還小,如今正是髮長的時候,很該進補進補纔是,竟吃起素來,知道的說她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的還當是宮裡虧待了堂堂的公主!”
薄太妃大感委屈,但也知道如今可不是先帝在的時候,加上殿上兩位夫人,一位長公主和廣陵王對她們母女印象都不好,這會也沒人給她什麼臺階下,宣寧長公主甚至偏過頭去低聲和武英郡夫人徑自說笑了起來。
她咬了咬牙道:“是妾身糊塗做錯了事,到底還是太后心慈心疼同昌呢!”
“哀家這個嫡母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了,如今不過是活一天盡一天的心力罷了,你這個生母怎麼能不盡心?”高太后中氣不足的說道,這話頓時將薄太妃今日打算探望時實在不行直言同昌公主的終身之事的計劃掐斷——嫡母太后都病到了談及生死的地步了,除非是高太后自己提,不然誰在這眼節骨上還要提同昌公主的婚事,說了出去能聽麼?
薄太妃慌忙道:“都是妾身之過!”又帶出一絲哽咽道,“太后向來就是有福之人,如今不過是偶然病了一回,想必不久就能夠好的,妾身這麼糊塗的人壓根就不知道怎麼撫養同昌呢,同昌就指望着太后疼一疼了,太后福澤遠厚,定然能夠長長久久的澤被她的。”
薄太妃卻是打從心眼裡不希望高太后這會長病或者一病不起,同昌公主如今也有十六歲了,婚事至今都沒有着落,高太后是公主正經的嫡母,又是一國太后,若是這會崩逝,三年守孝——姬深那麼個皇兄,又是高太后的親生子,難道還會管妹妹的婚事嗎?孝期之內,大臣也不能提公主的婚事吧?
雖然實際上的守孝是廿七個月,但也是兩年多了,那時候公主十八歲,薄太妃很是清楚,高太后非常厭惡自己母女,但這位太后好歹還是很在乎名聲的,若是高太后來定同昌公主的婚事,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太后總要她賢德的讚譽,可姬深卻不一樣了,這位君上壓根是連青史罵名都不屑一顧了,虧待一個異母妹妹算什麼?
到時候若是不催,指不定他被宮妃們環繞之間把這事忘記到九霄雲外,若是催了呢,他隨便找個人家把同昌一嫁了事——依薄太妃對姬深的瞭解,這樣的事情他絕對做得出來!
因此她這番話說的極爲懇切,只是高太后實在厭她,這麼一番話自然也不可能就打動了太后,依舊是不冷不熱的道:“哀家年歲長了,過一日少一日,雖然有心,卻也無力了,你就帶她回鴻壽宮好好過着罷,原本呢,同昌也到了該選駙馬的時候,奈何哀家如今身子不中用,人也糊塗了,恐怕選不出什麼好的來,反而委屈了先帝的幼女!好在她還不很大,皇家公主多享幾年清福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事,緩一緩罷。”
薄太妃慌忙道:“太后說的這是哪裡話呢?妾身看太后如此雖然病着但精神也還尚好,定然只是小恙罷了!不過同昌也不過是妾身所出,哪裡能比長公主尊貴?太后隨意給她選個人家就好了,怎麼還敢叫太后大大的費心?”
她這是爲女兒擔心,要逼着高太后把事情說定,這樣就算高太后當真去了,駙馬已經定了下來,姬深總不能攔着妹妹不叫她嫁人吧?便是守孝時間長……誰敢撇下定了親事的公主另娶不成?!
但高太后早就有所準備,壓根就不給她這個機會,立刻咳嗽起來,武英郡夫人輕拍着妹妹的背,眼角斜睨着殿下,慢條斯理的道:“按說,太后與太妃跟前,咱們外命婦是很不該多嘴的,只是太妃也看到了,太后如今病得厲害,方纔還是躺着的,聽說你與同昌公主過來了這才起身與你們說幾句話,也是因爲你們一直都沒過來,今兒忽然來了,太后以爲是在鴻壽宮裡住得不如意,擔心你們被虧待了呢!如今太后撐了這麼些光景也實在乏得很了,依我說太妃還是改日再論同昌公主的婚事罷,公主如今又不是老女了,再有太妃一句話說的倒是輕鬆,就是尋常人家的女郎出閣總也要再三的相人呢,更何況是金枝玉葉?太妃不心疼親生女兒,太后可是擔心誤了先帝所託的!”
武英郡夫人一向強勢,薄太妃雖然是頭次見她,論身份也比她高,但被她這麼一番搶白卻是半晌都沒能說出什麼來,倒是同昌公主不忍生母爲自己受委屈,怯生生的開口道:“母后,兒臣如今還不想嫁人。”
聽了她這話,薄太妃一驚,就聽同昌公主繼續道,“母后病重,兒臣自當侍奉榻前,又怎麼能提嫁人之事呢?還求母后成全!”
薄太妃聽到這裡才鬆了口氣,心裡飛快的盤算了一下——高太后是個極重臉面的人,若不是如此,先帝去後,她和同昌兩個論外家論位份都比不過高太后,就是被折騰死在這深宮裡頭,又能怎麼樣?
論起來嫡母又是太后生病,作爲庶女的同昌公主的確很該在病榻之前侍奉的,如今除了高陽王、同昌公主之外,高太后所出的三子一女不是已經在輪流侍奉了嗎?
當然同昌公主過來侍奉是不可能像安平王、宣寧長公主這樣只需要擔心高太后的病情的,高太后要賢德名聲,未必不會縱容和頤殿的人私下裡爲難同昌公主,只是同昌公主若是有了盡心侍奉嫡母的名聲,將來說親的時候高太后那就更不能虧待她了,何況萬一同昌盡心伺候叫高太后有所釋懷,對公主總是件好事……
這麼想着,薄太妃趕緊跟着道:“妾身方纔還說自己糊塗,可不是就糊塗上了?妾身單是想着太后福澤遠厚,偶爾病一回定然是立刻就要好的,竟忘記了侍奉太后本是妾身與同昌理所當然之事呢!”
高太后閉目不答,這回說話的卻是宣寧長公主了,她淡淡的道:“太妃你是有心了,只不過打從父皇去後,母后在這和頤殿裡已經住得習慣了,並不喜歡多個人過來吵了她。”
這就是嫌棄薄太妃在跟前礙眼了,薄太妃對宣寧長公主一向有些忌憚,從前先帝在的時候,最縱容的就是薄太妃與宣寧長公主,那時候因爲同昌年紀還小,先帝對宣寧長公主格外疼愛,甚至狩獵時一再親自指點她騎馬、控弦之技,連對安平王、廣陵王都沒有對長公主上心。
因着薄太妃與高太后的恩怨,宣寧長公主對這個庶母十分厭惡,先帝在的時候就只肯稱她位份不肯稱她做母妃,先帝雖然爲此責備過宣寧長公主幾次,但宣寧長公主堅持,先帝卻也捨不得深責她,薄太妃沒少被這位長公主當衆落了面子而不能發作,如今聽她這麼公然的說自己礙眼,不能發作也不敢發作,臉色一時紅一時白,半晌到底忍了下去,勉強笑着道:“多謝長公主指教,妾身卻是不敢在這裡惹太后厭煩的,只是同昌總是太后的女兒啊,爲人子女,母后病在榻上,怎麼能不伺候呢?說了出去,同昌也要被人罵作不孝的,還求太后與長公主念同昌一片孝心,賞她個盡孝的機會罷!”
這番話說得又是淒涼又是忍耐委屈,同昌公主不禁低下頭去眨掉睫上一滴水珠。
高太后很是疲憊的道:“罷了,你要同昌留下來就留下罷。”
薄太妃長鬆一口氣,生怕她忽然反悔或者旁邊有人攔阻,趕緊拉着同昌一起跪下謝恩。
宣寧長公主便冷冷的道:“既然母后答應了你們,就先回鴻壽宮去收拾一下,這兒也叫宋賢人與同昌收拾間屋子出來住罷。”
“既然是過來侍奉太后的怎麼還要特別收拾着住呢?”薄太妃千恩萬謝的道,“隨便尋個榻上歪一歪就成了。”
…………………………………………………………………………
等薄太妃和同昌公主出了殿,高太后便立刻冷笑了一聲,對陪伴自己的人道:“哀家從前最厭這賤人這副忍耐的模樣,沒事都是一副備受委屈的樣子,哀家隨便開口說點什麼,就彷彿是虧待了她一樣,如今倒是越發的能忍耐了!”
宣寧長公主道:“其實母后何必一定要留了同昌下來伺候?左右這兒也不缺一個人,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惹人厭煩!”
高太后裝病的事情卻只有武英郡夫人知道,宣寧長公主雖然是高太后唯一的女兒,但長公主做事幹脆,最不耐煩的就是優柔寡斷,高太后怕她會說自己瞻前顧後,所以也沒同她說清楚,此刻聽了長公主的話,便嘆了口氣道:“也不多她一個,她要過來博取個孝名就過來罷。”
母女兩個說着話,就見武英郡夫人呆呆的望着窗外,神色悽然,高太后與宣寧長公主還沒注意到,榮昌郡夫人卻看見了,雖然因爲高十一孃的事情,武英郡夫人和孃家有了罅隙,但高十一娘又不是榮昌郡夫人所生,不過是她侄女,榮昌郡夫人和武英郡夫人的關係一向卻是不錯的,便暗中一拉她袖子,低聲道:“妹妹這是怎麼了?”
武英郡夫人一驚,趕緊斂了神色,掩飾道:“在想懿娘呢!”
高陽王妃蘇嘉懿一定要跟着高陽王去巴陵城——西北苦寒地,又是流放,榮昌郡夫人便不再懷疑,嘆息着安慰她道:“雖然西北苦寒,但高陽王到底還是王爵,又是陛下的手足,飛鶴衛不會對他們無禮的,再說陛下也沒說流放多久,指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了。”
因爲武英郡夫人提了次女來掩蓋,榮昌郡夫人卻也被勾起了對自己女兒的牽掛和擔憂,趁着高太后那邊沒留意,小聲道:“芙娘如今在孃家住着死活不肯回王府……年節都不肯進宮,我啊,也愁着呢!兒女都是債,咱們總是煩着也不成,慢慢勸着幫着總能好的。”
這話說得武英郡夫人差點沒當場掉下淚來,趕緊狠狠得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