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內侍在剛進門的地方隔着屏風稟告正在梳洗整理的姬深與牧碧微晚膳已經傳到了風荷院前廳時,疊翠藉着幫牧碧微梳髮之際悄悄的告訴了她:“唐隆徽方纔使了人送了東西來,說是先前的趙三性.子愚笨,明明知道青衣身子不適還要在這裡打擾了那許久,如今隆徽已經罰了他,又說知道青衣沒進宮前是嬌養慣了的,怕倉促進宮,東西總有不齊全的時候,特特使了近身宮女晚玉送了些過來補充,若是青衣已經有了呢,隨意打賞宮人也是使得的。”
牧碧微從銅鏡裡偷望了一眼姬深,見阮文儀已經手腳利落的替他整理好了發上頂簪,理平衣襟,示意疊翠快一些,口中低聲道:“我曉得了。”
疊翠如今對她佩服得緊,並不敢多嘴,只是到底有些忍不住,低笑着道:“青衣好厲害,奴婢以後斷然不敢不聽話了!”
“這話你自己說了自己記着。”牧碧微卻微笑着道,“我卻不信的。”
疊翠臉色一白,但也看出牧碧微性情多疑,心道就算如此,可你現在只不過是個青衣,就是唐隆徽,她能夠叫伶俐的宮女送了衣料首飾這些東西過來與你補充,總也不可能連伶俐的宮女都留了下來,如今這風荷院就自己與挽衣兩個,挽衣年紀不大,對宮中遠不及自己熟悉,況且膽子那麼小,看牧碧微自己就是個外表嬌弱、實則狠毒的主兒,怎麼也不像是個憐恤這等怯生生之人的人,雖然暫時不信自己,難道還能夠重用旁人不成?時間久了,少不得要倚自己爲膀臂!
她知道自己容貌尋常,以姬深重色的性兒,別說除了梳髻外別無所長,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最多撈個在簾子後邊獻藝叫姬深賜些兒賞的好處罷了,因此若想出頭惟有靠着伺候上貴人,如今被指來服侍牧碧微,雖然起先不服、又在牧碧微手裡屢次吃虧,但如今見牧碧微手腕過人,漸漸的倒真起了投靠之心,畢竟她這會也沒辦法從這風荷院裡脫身,若是牧碧微倒了,雖然牧碧微說她可以去投靠旁的主子、甚至還可以出賣自己,但疊翠卻曉得那些貴人們固然不至於個個心狠到了一個不高興就叫自己去跪碎瓷片,但也都不是好伺候的。
尤其是孫貴嬪與唐隆徽這些個本身就是宮女出身的,奴婢們的一些小手段她們最清楚不過,到時候就算自己賣了牧碧微,可這位青衣游魚也似的滑不溜手,她雖然身爲近侍伺候了這兩日連牧碧微的喜好都沒能琢磨出一樣來,將來能夠躲得了牽連就謝天謝地了,至多得點兒賞賜——還不如祈禱牧碧微出息一些,當真破了眼下之局,將來做了正經的妃嬪,能夠帶着自己跟着沾點兒光——到底寵妃身邊人,將來出去就算牧碧微不陪送什麼厚賞,官家女郎請教習,束侑也能高些待遇也能體面些不是?
疊翠這邊想得入神,因先前被牧碧微訓斥過,手底下倒是不敢慢了,牧碧微見她已經綰好了發,自己開了妝奩挑簪子,恰好姬深衣冠已齊,見她還坐在妝臺前,走了過來見妝盒開了,隨手替她挑了一支白玉桃心簪插上,又看了眼妝盒道:“微娘適合素色,只是釵環究竟少了些。”
又命阮文儀,“一會去挑些來。”
阮文儀躬身應了,笑着道:“陛下好生體貼青衣。”
“阮大監且慢!”牧碧微心下其實很不以爲然,阮文儀這話看着湊趣兒,但聽着牧碧微耳中不乏譏誚之意——他伺候姬深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何不曉得這樣的寵愛連姬深自己都不能肯定可以維持多久,牧碧微對這份寵愛看得極清楚,當下含着笑對姬深道,“疊翠才告訴了奴婢說隆徽娘娘送了東西來與奴婢呢,奴婢想着裡頭定然是有釵環之物的,才訛了陛下與隆徽娘娘的東西,又折了陛下寢殿左近的梅花,奴婢就算是個厚顏的,這會也不敢多要什麼了!”
姬深因方纔歡好極爲盡興,這會心情正好,道:“哦?唐氏送了東西來?怎的還沒告訴朕?”他其實只是隨口一說,畢竟牧碧微先求了他賞賜神仙殿,算着時辰只當這會是回禮到了。
阮文儀看了眼牧碧微趕緊請罪,牧碧微不知道神仙殿上唐氏與柯氏那番糾結,卻與姬深想到了一起,但見阮文儀看自己,心下也有些奇怪,只是阮文儀乃姬深近侍,她可不想貿然害他被斥責,便含笑說道:“阮大監這是要叫奴婢來告訴陛下呢,畢竟先前是奴婢對隆徽娘娘無禮在前。”因姬深這會就站在她身旁,她就勢拉住了姬深的袖子搖一搖笑道,“奴婢可要多謝陛下,早先就聽疊翠說隆徽娘娘心地兒良善,但奴婢究竟沒有見過隆徽娘娘,難免還有些怕生,誰想奴婢還沒去神仙殿上請安,娘娘倒是先送了東西來,這都是因爲陛下的緣故!奴婢擔了半天心,這會子可算是放了下來啦!”說着似極高興,也不管疊翠與阮文儀還在旁,起身主動在姬深頰上一吻——吻過之後才彷彿驚醒過來,“哎呀”了一聲,舉袖掩面,羞赧的低下了頭。
姬深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一驚,但他究竟是男子,卻是極爲高興,扯開了牧碧微的袖子含笑道:“既然是要多謝朕,怎的就一個輕吻就把朕打發了?”
“誰敢打發陛下?”牧碧微見他扯住了自己袖子不叫自己遮住漸漸緋紅的面孔,索性往前一撲偎進了他懷裡,把頭埋在他胸前不肯起來,疊翠雖然心中暗罵牧碧微又在演戲,但見狀還是下意識的紅了臉,跟着低下了頭,心裡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退出去過會再進來。
阮文儀卻是見慣了姬深與宮妃們的如膠似漆,權當沒看見這一幕,笑着道:“陛下、青衣,這會已是膳時,陛下請看……”
牧碧微才侍奉過了姬深,也感勞累,便見好就收,從姬深懷中掙了出來,姬深見狀,點一點頭道:“走罷。”
到了前廳裡,宣室殿的宮人已經將御膳擺了上來,琳琅滿目,與青衣之份可謂是天壤之別,只是牧碧微也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不過掃了一眼,就要挽了袖子上前去伺候姬深用膳,誰知她才移步,一個嬤嬤忽然從旁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過來,淡淡道:“牧青衣,用膳之前,還請先用了此藥!”
牧碧微一怔,跟在她身後的疊翠已經小聲提醒:“青衣,這是太后跟前的莫作司!”
宮中女官最高一級的作司莫氏望去大約四十餘歲年紀,她年輕時候應該生得很不壞,到如今已非韶華,麪皮依舊白淨無褶,眉宇舒展、鼻樑挺直,眼睛明亮有神,中等身量穿了一身深色衣裙,梳着簡單的圓髻,只插了兩支樣式簡單的赤金扁簪,整個人看起來大方得體,氣度嫺雅,只是看牧碧微的目光微有冷意。
昨日服用避子湯,因姬深在內室,所以是疊翠捧進去、阮文儀看着喝的,牧碧微只道太后這是擺一個姿態,因此昨日才遣了身邊作司親自送過來,卻不想今日莫氏竟還是過來了,她心頭涌上一抹羞惱,太后這分明就是要掐死了自己的活路嗎?
心中一瞬間轉過了數個念頭,牧碧微人卻在聽到了疊翠的提醒後立刻穩穩的俯身行下禮去:“奴婢牧氏,恭爲末等女官青衣,見過莫作司!”
見她行禮得毫不猶豫,儀態也端莊,莫氏眼中冷色倒是褪了些,依舊不冷不熱的道:“牧青衣不必多禮,此藥乃太后所賜,亦是宮中規矩,還請青衣當面飲下,再去伺候陛下!”
她這話說的聲音不算大,但風荷院並非宮室,前廳就這麼大,自然人人聽得清楚,一時間宣室殿的宮人固然能在御前伺候、自是都學了幾分處變不驚,但風荷院這會在前廳的三人都有些沮喪之色。
牧碧微聽到她提姬深,心下一嘆,眼角看到姬深皺了皺眉,不悅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瞥了眼莫氏,到底什麼也沒說,牧碧微當然不會認爲他對莫氏厭惡完全是因爲她送來的這碗避子湯,恐怕與莫氏從前在冀闕宮中做作司有關。
“奴婢謝太后賜藥!”牧碧微抿了抿嘴,伸手接過湯藥,以袖掩面,一飲而盡,莫作司見狀,點一點頭,對身後一個小宮女道:“蜜餞呢?湯藥苦口,也不要叫牧青衣過苦。”
牧碧微心中暗哼了一聲,心道這話倒是說得一語雙關,只是若非太后這樣不留餘地與我,我又何必落到前程如此艱苦的情況裡來?
那小宮女乖巧的捧上了一罐蜜餞,牧碧微知道莫氏的意思,親自取了一顆,張嘴時尤其放慢了動作,叫莫氏能夠看得清楚,的確是將湯藥都嚥了下去——微笑着道:“太后這般爲奴婢着想,奴婢實在感激不盡!”她說的情真意切,知她稟性的疊翠卻沒來由的心下一慌。
莫氏似也知道她心中之怨,面上神色平靜,淡然道:“太后自是憐恤青衣的。”說罷,也不去瞧牧碧微臉色是否有嘲諷,乾脆的向姬深行了禮告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