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隔着帳子見到來接自己的乃是顧長福,心頭頓時一鬆,知道姬深就算沒有完全相信牧齊的說辭,至少也懷疑起了何氏,她如今卻是不便露面,跪在榻上領了姬深口諭,便輕聲咳嗽幾聲,方虛弱道:“勞顧奚僕跑這一趟了。”
“牧青衣太客氣了,奴婢卻還要與青衣賠個不是。”顧長福依舊笑眯眯的,道,“陛下心細,想來青衣在山間行走,原本的衣裙怕是不便穿了,所以奴婢臨行前,陛下特特命奴婢到青衣房中取了一套帶過來的衣裙來,阿善如今還在昏迷中,容太醫開了藥,人不要緊了就是一時醒不過來,奴婢也不知道青衣的衣物放在了什麼地方,因此將青衣的屋子翻亂了些,還望青衣莫要怪罪纔是!”
“顧奚僕這是好意,我豈敢怪罪?”牧碧微聽了這話,不覺暗出了口氣,姬深既然還對自己這樣體貼,想來是信了至少七八分了。
當下顧長福命身後的小內侍捧上衣裙,留了兩個行宮中的宮女下來服侍牧碧微更衣,自己卻帶着小內侍退出門外,牧碧川雖然方正,倒也知道趁機邀他到前廳奉茶,少不得私下裡送份厚禮,求他在姬深跟前美言一二。
如此牧碧微換了衣裙出來,將之前穿的那套疊了重新交由宮女拿着,就見顧長福眉飛色舞,對牧碧川態度親熱,她知道牧碧川這回出手定然不小,恐怕春狩帶來的好東西都奉了上去,心下一嘆,上前與顧長福平禮相見。
顧長福因爲得了牧家饋贈,原本就偏向些牧碧微的態度越發熱情,見牧碧微神色委頓,有意做個人情,對牧碧川道:“咱家來時,是騎着馬的,但如今看牧青衣氣色很不好,此地離行宮頗遠,若是走回去,怕是青衣腳程緩慢,路上累着了也不好,何況也叫陛下等得心急,誤了安置的時候,只是咱家騎術平平,也不便帶着牧青衣,牧司馬既是青衣胞兄,莫如請司馬辛苦辛苦,送牧青衣回行宮。”
牧碧川自然不會不願意,只是又擔心這麼做了會不會又生是非——實在是牧碧微先前說閔家兄弟都差點被污衊成與她通.奸嚇到了,顧長福察言觀色,微微一笑,湊近了低聲道:“牧司馬,牧尹在陛下跟前哭訴多時,說青衣中毒十分兇險,雖然解了毒卻也極爲虛弱……”
“多謝公公指點!”牧碧川聞言,頓時醒悟過來,忙拱手道。
“牧司馬客氣了。”顧長福擺手笑道,見牧碧微站着也是一副搖搖倒倒的模樣,心想這位青衣今兒怕是的確吃了苦頭了,他是知道牧碧微在綺蘭殿做過的事情的,深知後者狠辣,如此片刻後牧碧川的小廝牽出坐騎來,與顧長福等人一起飛馳行宮!
到得行宮門口,牧碧微因着本就虛弱的緣故,越發面色慘白,甚至無人扶持都難以站立,顧長福忙吩咐那小內侍飛奔進去擡出一頂軟轎來,這樣到了正殿,也是兩個宮女用力攙扶才能進入殿中。
此刻正殿裡卻是燈火通明!
不只姬深尚未休憩,連帶早上稱病的歐陽氏、何氏、顏氏、戴氏、司氏,這回隨駕的妃嬪,竟是一個不少到齊,其中歐陽氏面色略帶焦灼,戴氏一臉快意,司氏若有所思,倒是何氏,依舊神色坦然,而顏氏則照例怯生生的低着頭,看不分明情緒。
另一邊,牧齊雖然已經被賜了座,額上傷口也由人處理過包了起來,但那包紮還是叫牧碧微心下一痛,對何氏毫不掩飾的露出怨毒之色——她本是嬌弱一類的美人,先前在綺蘭殿和着漫天飛雪便折服了姬深,如今身子當真疲憊虛弱,被人扶着勉強上殿,偏生顧長福倉促之間給她取的是一套深色衣裙,顏色沉重,人越發的弱不勝衣,更是將弱質纖纖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殿上姬深原本默默坐着,神色晦明不清,待見她顫巍巍的要下跪行禮,到底軟下心來,招手道:“微娘免禮,且上來坐。”
聞言,牧齊不由一愣——行宮也佔了一個宮字,陳設格局都是依着宮殿來的,正殿之上爲丹墀,丹墀上即姬深如今所處之處獨他一榻,可沒有旁的席位,這一個同榻可不比偏殿或暖閣裡那樣隨意,實際上就是那樣,發生在高祖或先帝身上御史的奏章能夠把御案都淹沒了!
只是輪到了姬深這麼說這麼做,無論攙扶着牧碧微的兩個宮女還是一干妃嬪卻對姬深此話見怪不怪,當真扶着牧碧微到了姬深榻前坐了!
見狀牧齊目瞪口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正待勸說姬深,卻被牧碧微狠狠一個眼刀阻止,他茫然住了口,就聽牧碧微甩開兩個攙扶自己的宮女之手,以袖掩面,哀哀哭道:“奴婢險些再也見不到陛下了——!”
姬深着她到自己身邊同榻,便是去了大半的懷疑,牧碧微除非傻了,纔不要這個機會,當下才坐下就扶着榻沿哭開了,牧齊在邊關日久,姬深又是個極少上朝的主兒,他還真是不太清楚新帝的脾氣,見女兒如此,心中大覺不妥,又見姬深伸手攬住牧碧微的腰,越發感到尷尬,可又不放心就這麼走了,趁着姬深沒打發他,他可還想替女兒多說幾句話的,對此情景也只得望天望地,權當什麼都沒看到,心頭實在鬱悶的緊。
“微娘且慢悲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姬深雖被美色與柔弱的姿態打動,信到了九成,到底還是要問了經過才能真正完全釋疑的,畢竟這回牧碧微無故失蹤了一日,連貼身宮女都沒帶,豈能不生疑?牧齊的解釋再合理,究竟證據不足。
連着兩次被叫了微娘,牧碧微心中更加肯定,當下調了調呼吸,從袖中取了帕子擦了兩把,方哽咽道:“奴婢自入宮來專心侍奉陛下,也力求能夠化解容華娘娘心中怨懟,卻不想、容華娘娘始終對雪藍關事心存不滿,今早奴婢奉陛下之命去探望容華娘娘的病,沒想到……沒想到當初隨帝駕到這西極行宮中時,容華娘娘竟已動了殺念!”
說到這裡,牧碧微越發悲悲切切的哭訴,“所謂父債子償,容華娘娘恨到奴婢身上,奴婢也不敢說冤枉,只是奴婢自入冀闕,便是陛下的人了,未能再見陛下一面而去,奴婢心中實在不甘心哪!”
她這番說辭側重於說明何氏對她下手的理由,至於事情經過卻只提了一個姬深在場聽到的黃櫨林,旁的詳細經過卻不仔細講了,末了掩袖啜泣,姿態越發楚楚可憐。
姬深見她這一副梨花帶雨海棠含淚的模樣,心越發的軟了,溫言道:“你中了毒,如今尚且虛弱,還是不要情緒過於激動……”他說到這裡,何氏垂着眼不動聲色,歐陽氏卻再也忍耐不住,出聲道:“陛下!牧氏是不是真的中了毒,而且是離恨香,太醫還沒看過,未必能做準!”
她此言一出,牧齊一皺眉,還沒說話,牧碧微已經一聲驚叫,滿面驚愕的問:“奴婢做什麼要騙陛下啊?”說着她又急急看向了姬深,一副手足無措、生怕姬深懷疑自己的模樣,“奴婢再無知,也曉得欺君乃是大罪,何況奴婢從入宮以來,陛下待奴婢可謂情深義重,奴婢萬死不能報其一……凝華娘娘此言委實叫奴婢不敢苟同!”
歐陽氏冷冷的道:“牧氏你究竟是否中毒又中了什麼毒,到底要太醫診斷過了才能知道,這不是你有一張利嘴和一副會裝模作樣的腔調就能夠掩蓋的!”說着她又掃了眼牧齊,冷哼道,“陛下,這宮闈之事,妾身以爲外臣就不必在這裡了!從來沒有陛下判斷妃嬪的時候叫個青衣的父親在這裡聽着的道理!”
“凝華娘娘此言差矣!”卻是戴世婦忽然出言道,“牧青衣是青衣不假,但牧尹卻是三品大員,何況我等來時牧尹就已在此,你又怎知陛下只是爲了宮闈之事才叫牧尹沒有告退的呢?再說娘娘既然知道牧尹乃是外臣,那麼牧尹是否退下自有陛下在這裡判斷,娘娘乃後宮婦人,正殿之中如何可以隨意命令高品外臣?”
聽戴氏抓住這個機會與歐陽氏唱反調,牧碧微心下一怔,卻聽司氏接着掩嘴笑道:“妾身忽然被召了過來等着牧青衣,原本還以爲什麼事呢,卻不想牧青衣竟是中了毒?想想牧青衣大早上的還是好端端的……
“倒是凝華娘娘聞說是從昨兒就不太好的,而且今早容太醫在這裡親自稟告過說凝華娘娘乃有卒中之相,連陛下都甚爲驚訝,怎麼凝華娘娘身子好的竟這樣快,反而牧青衣就不好了?依妾身來說,不只牧青衣要看中了什麼毒,凝華娘娘也要看一看如何好的這麼快?該不會……是迴光返照吧?”說着嬌俏一笑——司氏左右是孫貴嬪的宮裡人,出身也是宮女,孫貴嬪若倒,她們這些個宮女出身的妃嬪是絕對不要想有好日子過的,除了跟着孫貴嬪一路鬥到底壓根沒有旁的出路,如今自然是不遺餘力的踩着歐陽氏。
顏氏依舊沉默不語,倒是何氏終於悠悠開口:“陛下,妾身無辜,求陛下明鑑!”
姬深淡淡看着神色不一的四妃嬪,末了,吩咐阮文儀:“召容戡!”
容戡來的極快,想來也是早就被通知過了,他至殿上行了禮,便見顧長福親手捧出一盤衣物,笑着道:“容太醫查一下,這些衣物上可有什麼?”
見狀,牧碧微依在姬深身上,神色不變,袖底卻捏緊了拳——這套衣裙,正是她早上所穿,千真萬確是沾染過離恨香的!問題是……在山間躲藏了半日,又曾墜入溫泉之中,聶元生可是說過,那溫泉水之所以能成溫泉,正因爲硫磺的緣故!
想到硫磺,牧碧微心頭一沉,硫磺氣息濃烈,雖然那潭水並不明顯,但她知道此物多用來驅蟲的,那離恨香的氣息這麼折騰下來還還能剩嗎?
就算容戡醫術高明,仍舊從中查驗出了離恨香來,但又向姬深稟告說衣裙浸過溫泉……這些可怎麼解釋?
牧碧微這一瞬間心念電轉,卻無一個妥當的解釋!
而歐陽氏與何氏則是滿懷希望的看着容戡,牧碧微垂目以眼角留意到何氏神色平靜甚至還有絲竊喜,心頭一沉:萬一,容戡還是已經被何氏收買過的呢?
她這一瞬間,卻當真感覺到了心驚膽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