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雙眼通紅,目光中蘊藏着將死之人對生命的無限渴望,卻又隱隱透着一股可怖的陰晦與怨毒,額上的鮮血淋漓而下,蜿蜿蜒蜒地流在少女白淨的面龐上,有種說不出的猙獰詭異。紫芝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了一步,微微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到底是誰?”劉尚宮瞥了紫芝一眼,眉目間已露出了幾分不耐煩,“若是說不清楚,你們兩個就一起死!”
紫芝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暗自咬了咬牙,決心不再拖累無辜。她方欲跪下認罪,卻見武寧澤已經搶先一步上前,恭謹地問:“敢問尚宮大人,太華公主是哪一日駕臨迴心院的?”
劉尚宮思索了片刻,道:“應該是小滿那天。”
武寧澤輕輕點頭,從懷中掏出一本隨身的小冊子,仔細翻看了片刻,然後躬身回道:“稟尚宮大人,依照下官的記錄,小滿那日這兩名宮人剛剛調來回心院,下官帶着紫芝去了尚食局,留在這裡的只有阿秀。”
阿秀氣得雙目圓睜,大喊道:“武主事,你、你怎麼能……那天明明是我跟着你……”
劉尚宮卻無心再查,伸手一指不停叫嚷着的阿秀,冷聲吩咐身邊的宮女:“把酒給她灌下去!”
阿秀跪地哀哭,發瘋似的拼命掙扎,卻被那宮女狠狠一腳踢在小腹上,瞬間就痛得彎了腰。她涕淚縱橫,卻仍舊無法阻擋那一股冰涼的液體流入喉嚨。紫芝顫抖着閉上眼睛,心底的恐懼逼得她幾欲崩潰——死亡……又是死亡,在這等級森嚴的深宮裡,她們這些宮女是何其卑微渺小,生命與尊嚴都如草芥般任人踐踏。鴆毒發作得很快,阿秀四肢抽搐着,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已吐血身亡。
劉尚宮神色如常,冷漠地瞥了瞥地上的屍體,對武寧澤吩咐道:“武主事,勞煩你派人走一趟,把她送去宮人斜埋了吧。”
宮人斜,即是宮人死後的埋葬之所。武寧澤從容領命,吩咐手下的內侍收拾好殘局,待劉尚宮一走,就疲憊不堪地坐在了樹蔭下的藤椅上。紫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跪在阿秀吐出的那灘鮮血旁,放聲哭泣:“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不好,竟然害死了她……”
武寧澤一驚,忙上前將她拉起,低聲斥道:“閉嘴!想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嗎?”
紫芝心中一凜,忙用手把眼淚抹去,輕聲哽咽道:“她們要殺的人是我,可是……可是我卻害死了阿秀……”
武寧澤冷靜道:“害死她的並不是你,而是她自己的貪慾。”
“阿秀她不是壞人……”紫芝含淚輕喃,若有所思地低頭捻着衣角,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小武哥哥,我實在不明白……我只是和公主說了幾句話,惠妃娘娘爲何……”
“你們入宮晚,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武寧澤嘆了口氣,隨即帶着她進了堂屋,小心地掩上房門後才繼續說道,“說起來,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十歲,剛剛被調到迴心院,親眼目睹了一場殘忍的殺戮……”
武寧澤緩緩坐下,將那段無人敢再提及的往事娓娓道來。其實,這故事並不複雜,追根溯源,不過是歷代宮廷中屢見不鮮的后妃之爭。早在先天年間,今上李隆基即位後,便下詔冊封原配妻子王氏爲皇后。王皇后賢良淑慎,澤被六宮,卻只因沒有子嗣,最終還是無法逃離色衰愛弛的不幸命運。武惠妃得寵後接連誕下數位皇子公主,意欲謀求後位。王皇后自知形勢不利,故而甘願鋌而走險,在宮中用厭勝之術求子。厭勝巫蠱乃是歷代宮廷之大忌,武惠妃藉此事大做文章,李隆基一怒之下將王皇后廢黜,遣往冷宮中的迴心院思過。
武惠妃覬覦鳳座多年,對王皇后仇深似海,見李隆基並無賜死王皇后之意,便趁着夜深人靜之時,親自去迴心院用鴆酒毒死了夙敵,對外則只稱廢后是‘畏罪自盡’。此事做得極爲隱秘,宮中上上下下知曉真相的人寥寥無幾,只是,王皇后的死相太過悽慘,臨死前拼盡全力的憤恨詛咒又讓武惠妃心生不安。巧的是,不久武惠妃便再次懷上身孕,次年產下一女,被李隆基親自賜名爲“靈曦”,冊封爲太華公主。
靈曦自幼深得父皇寵愛,卻與生母武惠妃關係淡漠,童年寂寞時,便時常跑到冷宮來玩。有一次,她還在迴心院撿走了一串念珠,正是王皇后生前用過的。宮嬪們長日無聊,便漸漸傳出些無稽的流言來,說太華公主就是當年王皇后的轉世。武惠妃雖性情剛強,卻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再加上自己心虛,因此對這位小女兒愈發疏遠了。
…………
紫芝安靜地坐在窗下,聽到此處時,終於恍然道:“得知公主又偷偷跑到迴心院來,惠妃娘娘十分不悅,卻又不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太過苛責,所以……就只能遷怒於我們?”
武寧澤略一點頭:“正是如此。”
“可是……”紫芝脣角顫抖着,秀麗的眉目間滿是激憤,“再卑微的宮人,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啊!她怎麼能……”
“惠妃娘娘執掌後宮多年,翻手覆手間,就能決定我們的生死。”武寧澤語氣平淡,隨手斟了兩盞茶,將其中一盞推到紫芝面前,“你現在應該做的,不是坐在這裡評論孰是孰非,而是要先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的境遇。雖然阿秀替你喝了毒酒,但依照惠妃娘娘的性子,這事情未必會就此了結。”
“她……她還想怎樣?”顯然是被嚇壞了,紫芝雙手一顫,險些將茶盞碰翻在地,“王皇后、秦美人……她們那樣尊貴的人都逃不出惠妃娘娘的掌心,更何況是我?”
“紫芝,你和她們不一樣。”武寧澤側頭望向窗外,彷彿漫不經心地問,“你看看這庭中的花草,最嬌豔嫵媚的是什麼,最不起眼的又是什麼?”
紫芝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回答:“最嬌豔嫵媚的是夾竹桃,最不起眼的……應該是那些雜草吧?”
“沒錯。”武寧澤頷首微笑,“你看,昨夜一場疾風驟雨,夾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縫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卻能頂得住風刀霜劍,歲歲枯榮輪轉,始終生生不息。”
紫芝頓時了悟:“在宮裡,我們就是那最不起眼的野草。”
“所以,沒什麼好怕的。”武寧澤拍了拍她的肩,輕聲安慰,“紫芝,堅強些。我們會一直活着,而且,會活得比她們好。”
“嗯!”紫芝應了一聲,稚嫩的臉龐上第一次露出無比堅毅的神情,剋制着眼中熱淚,用力點了點頭。
武寧澤欣慰地笑了笑,還未及說話,就聽外面響起一陣溫文的敲門聲。紫芝引袖拭了拭眼角,連忙過去開門,待看清門外之人的面容時,驚詫得直向後倒退了幾步,難以置信地喚道:“盛……盛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