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靜默中,碎瓷片墜地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殿內衆人各懷心思,一些不得寵的妃嬪公主見此情形,面上雖不動聲色,心裡卻都不禁暗自稱快。鴛枕碎,恩愛絕——咸宜公主新婚時就現出這樣不吉的預兆,只怕日後的生活也不會有多幸福。
咸宜公主自幼受盡父母寵愛,哪裡有過如此顏面盡失的時候,望着那一地的碎瓷片,不由勃然大怒道:“靈曦,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靈曦哪知會出現這等狀況,一時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無措地呆立了半晌,才又低聲去喝問自己的侍女,“紫芝,這是怎麼回事?”
“奴婢……奴婢不知……”紫芝驚得面色煞白,整個人都被大難臨頭的恐懼擊倒,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咸宜公主不依不饒,冷笑道:“靈曦,我知道,阿孃待我比待你好,所以你從小就嫉妒我。可我畢竟是你的親姐姐啊,你這麼咒我,難道就沒有心麼?”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靈曦低頭囁嚅着,急得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壽王李瑁素來最疼愛這個同母的幼妹,忍不住要爲靈曦辯解幾句,遂站起身來,對咸宜公主好言勸道:“阿姐,你別生氣了。咱們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靈曦怎麼會存心惹你不高興呢?想必是那些下人粗手笨腳,不小心把東西摔壞了,靈曦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咸宜公主廣袖一拂,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臉上,問道:“這瓷枕是你摔壞的?”
紫芝嚇得全身戰慄,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只是一味地搖頭否認。咸宜公主冷笑了一聲,側頭對武惠妃道:“這丫頭跟在靈曦身邊,倒也學會犟嘴了。今天是女兒大喜的日子,一輩子就只有這麼一次,竟被她……竟被她這一個小小奴婢給毀了!阿孃你說,咱們該怎麼處置她?依我看,至少得把她那雙惹禍的手給砍了纔是。”
武惠妃目光凌厲,頗具威嚴地掃視着殿中諸人,最後才冷睨了紫芝一眼,對侍立在側的劉尚宮吩咐道:“把這個膽大妄爲的奴婢拖下去,先杖一百,再斬了她的左手,逐去掖庭局服苦役。”
“是。”劉尚宮躬身領命,對於這樣殘酷的命令似乎早已習以爲常,沒有半分猶豫。
紫芝早已嚇得傻了,一時竟忘了求饒,即將被內侍們拖出殿門時,才帶着最後一絲眷戀與希冀,滿目淒涼地望了盛王一眼。那個英俊而淡漠的少年,曾經在棋局前對她溫和地微笑,如今卻肅容端坐於諸皇子之間,高貴清冷宛如神祇。一切又彷彿回到了初見時的那天,她隔着重重雲霧,仰視着那個傲立於雲端的冷峻皇子,無助而卑微。
李琦素來不願去管這些閒事,此時觸到少女眼眸中的哀慼,心中竟是驀地一痛,忍不住起身喝道:“且慢!”
劉尚宮依言止步,詫異地詢問:“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看了看一臉驚恐的紫芝,斟酌着對武惠妃說:“阿孃,這宮人雖犯下大錯,想必也是無心之失,略施懲戒即可……”
未及他說完,咸宜公主就冷聲打斷道:“二十一郎,你存心與我作對是不是?”
“阿姐,我這也是爲你好。”李琦很認真地看着咸宜公主,從容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用這樣血腥的刑罰,總歸是不太合適。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跟一個小宮女計較呢?不如就給她個恩典,讓她以後別再犯錯就是了。”
咸宜公主不悅地別過頭去,冷哼道:“宮闈之中原該賞罰分明,像她這種不中用的奴婢,沒直接賜死,就已經是最大的恩典了。怎麼,依你的高見,我就該直接放了她?”
“我可沒這麼說。”李琦微微一笑,轉而對劉尚宮使了個眼色,直接下令道,“把這宮人帶下去,杖責二十。”
劉尚宮會意,即刻命內侍將紫芝拖出去行刑。相比之下,這樣的刑罰實在是太輕,咸宜公主心中大爲不滿,蹙眉道:“二十一郎,懲罰的旨意可是阿孃親自下的,你倒好,竟敢公然違抗。”
李琦不慌不忙,一撩袍裾向武惠妃跪倒,垂首道:“請阿孃恕罪,是兒臣擅作主張了。”
“算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這個孩子心腸好,看不得別人受苦,我是知道的。”武惠妃也不惱,望向愛子時目光極盡溫柔,又對壽王李瑁吩咐道,“十八郎,還不快去扶你弟弟起來?”
李琦對兄長擡頭一笑,也不用他去扶,便徑自起身落座,目光不自覺地飄到殿外,只見寥廓蒼穹中烏雲密佈,正是深秋時分最陰鬱的顏色。
紫芝頭腦中一片空白,被兩名內侍粗暴地拖到庭中,推搡着按倒在地,直到沉重的荊木刑杖擊打在身上時,才察覺出一陣劇烈的疼痛。五臟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她不敢哭出聲來,只得狠命咬住嘴脣,眼淚卻止不住地簌簌滴落。額上冷汗涔涔,蜿蜿蜒蜒地滴入眼角,滑到雙脣鮮血淋漓的齒痕上,便又是一陣難忍的蟄痛。
行刑畢,內侍將滿身傷痕的少女架回到正殿中,等候武惠妃發落。紫芝痛得癱軟在地,半晌,才強撐着跪起身來,叩首泣道:“奴婢……奴婢謝惠妃娘娘恩典……奴婢知錯了……”
聽到自己聲音中的哽咽與哀慼,紫芝心中只覺得一陣屈辱,卻又不得不卑微地放低姿態,只求能在這冰冷的深宮中活下去。她鬢髮散亂,一張清秀稚嫩的小臉上涕淚縱橫,伏地叩首的身影單薄如紙,讓人心生憐惜。李琦幾乎不忍去看她,英挺的劍眉微微蹙了蹙,轉頭望向窗外——欲雨的天氣,寒雲漫卷,孤雁南飛。
見她如此,武惠妃也不好再施加刑罰,冷漠地瞥了地上的女孩兒一眼,淡淡道:“罷了,去外頭跪着思過吧。”
紫芝含淚叩謝,再度被內侍們拖出延慶殿,帶着一身的刑傷,跪在冷風侵骨的深巷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遠處響起陣陣喜慶的樂聲,想必是公主出降的盛大儀式已經開始。身上痛得彷彿要撕裂一般,她默默垂淚,忽然想起從前在《詩經》中讀過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只可惜卑微如她,想要尋一位溫柔體貼的夫君相伴終老,是一個多麼奢侈的夢啊。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公平。漸漸地,眼淚彷彿都已流乾了,只剩下傷處刀割火灼般的疼痛,蝕骨錐心。淚盡之時,卻有滴滴冷雨從天際簌簌落下,噼裡啪啦地打在身上,浸溼了她單薄的衣裳。
雨水混雜着冷汗,須臾間,她全身上下皆已涼透,卻仍舊不敢動彈分毫。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絕望……種種難言的複雜情緒在腦海中交織,失去意識前,她恍然想起了闊別多年的母親。
“阿孃……”虛脫的小女孩兒栽倒在積水中,只覺得那記憶裡最親切的溫柔笑顏,在細密冷寂的雨簾下,也漸漸變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