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珺卿搬出裴府的那一天,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惠風和暢,草長鶯飛,哪怕只是站在樹蔭花影下吹吹風,霎時也會覺得心懷無比舒暢。表哥裴修帶着一衆家丁在大門外相送,指揮着他們往馬車上搬東西。在裴府雖只住了一年有餘,可這位高大小姐日常所用的衣裙什物卻着實不少,整整裝了兩輛大車,把那十幾個壯漢家丁累得滿頭大汗。高珺卿亦是忙前忙後,像只小百靈鳥似的四處幫着添亂,忙得不亦樂乎。
“珺卿,快回來吧,這些重活都交給家丁們去做,你備好賞錢就行了。”眼見她越幫越忙,裴修忙招手把小表妹喚回到自己身邊來,見她一臉歡喜的模樣,不禁笑嘆,“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幹嘛非得去王府裡當侍衛啊,整日裡舞刀弄劍的很有意思嗎?唉,也罷,你這一走,我家這些可憐的下人終於不用再受你的折騰了。”
“嘁,我哪裡折騰他們了?”高珺卿不滿地撇了撇小嘴,眼珠一轉,一臉驕傲地雀躍道,“九哥,以後我可是盛王殿下的近衛,你再也管不了我啦!無論殿下去哪兒,我都可以跟在他左右保護他,嘿嘿,說不定過幾天還可以進宮去瞧一瞧皇帝陛下呢!”
“呦,本官可是堂堂的正五品郎將,怎麼就整治不了你一個小侍衛了?”裴修在她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斂去笑意正色道,“珺卿,我可得提醒你一句,王府不比家裡,容不得你肆意胡鬧,你日後做任何事都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給盛王殿下添麻煩,知道嗎?還有,你平常閒暇時只與殿下和裴孺人來往就好,對府裡的其他諸位娘子要客氣而保持距離,尤其是深宅大院裡那些勾心鬥角的齷齪事,可千萬別傻乎乎地摻合進去。”
“嗯,知道了。”高珺卿笑着揉了揉腦袋,答應了一聲,便轉身跳上了馬車。
“哦,對了。”裴修忽又想起一事,忙急急追上幾步挑起車簾,微微壓低了聲音,說話時一向斯文穩重的面龐上竟露出了幾分少年人的靦腆,“珺卿,今天早上四姨母從西北來信了,說你既然這麼喜歡長安,那就乾脆別回家了,讓我儘快操辦咱們倆的婚事,等來年她再來長安省親時,就能……就能抱上外孫了。”
“啊?”高珺卿一聽亦是羞得滿臉通紅,頓足嗔道,“哎呀,阿孃幹嘛總是着急這事?人家……人家又不是嫁不出去!”
“依我看,四姨母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像你這麼兇悍的姑娘,除了我誰還敢娶回家?”裴修指了指她腰間那把從不離身的青龍偃月刀,一臉認真地開着玩笑,“不過,這種事的確也急不得,等你過幾天有空回來了,咱們倆再慢慢商量,如何?”
“嗯,那好吧。”高珺卿低頭一笑,有些嬌羞地放下了車簾。
馬車才一駛到盛王府的東角門,大總管馬紹嵇就已帶着幾名內侍親自迎了出來。高珺卿乃是西北名將高仙芝之女,出身高貴,與盛王又頗有交情,如今來府中雖只是做個小小的侍衛,卻沒有人敢怠慢她。馬紹嵇雖也是面帶笑容,心裡卻暗自嘀咕:哼,一個姑娘家好端端的做什麼侍衛?以爲我看不出來麼,這位大小姐分明就是來玩的。殿下也不知是怎麼了,竟這樣縱着她胡鬧,唉,真是糊塗……
待高珺卿下了馬車,馬紹嵇與她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幾句,便吩咐內侍引她去預先安排好的房間休息。高珺卿自是心中歡喜,回頭向跟來的裴府家丁們招了招手,笑着吩咐道:“來,你們快幫我把東西搬進去。”
家丁們應聲上前。馬紹嵇卻輕咳一聲,阻攔道:“高姑娘,對不起了,從這角門進去就是王府內宅,若非有殿下的特許,閒雜人等一概不得擅入。”
高珺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乾笑道:“哦,是這樣啊……”
馬紹嵇沒有看她,側首喚來身邊一位俊雅的青衣內侍,吩咐道:“小武,你快去再叫幾個人來,幫高姑娘把東西搬進去。”
“是。”青衣內侍躬身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這青衣內侍正是武寧澤,前幾日剛剛由內侍省調入盛王府供職,在馬紹嵇手下做了個內宅管事,主要職責就是對府中內眷侍寢之事進行安排和記檔。不過,因爲盛王獨寵裴孺人,幾乎夜夜都留宿在朗風軒,所以他着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閒暇時便也給大總管馬紹嵇打打下手。
武寧澤叫來幾名內侍去替高珺卿搬東西,才欲回去向馬紹嵇覆命,行經後苑時,卻見盛王李琦正在招手喚他,忙急趨幾步上前,恭敬地詢問他有何吩咐。李琦站在樹蔭下,微微笑道:“小武,你去朗風軒請裴娘子過來,讓她換一身輕便些的衣裳,也不必叫侍女跟着,即刻到這裡來見我。”
這日正值清明,紫芝在朗風軒的前廳設下香案,又供了些時新的瓜果鮮花,與侍女白芷一起祭拜故去的姐姐紫蘭。白芷亦爲舊日的主人焚了一炷香,想起幼年時在裴府彼此相伴的時光,不禁唏噓道:“裴娘子,我真是想不明白,像大小姐這樣溫柔善良的好人,怎麼就偏偏這般命苦……”
紫芝揉了揉溼潤的眼角,嘆息道:“你不曾入宮,哪裡知道此中艱辛?在宮裡,我們這些宮女年復一年地辛苦勞作,卻都是命如草芥,稍有差池就會送了性命。如今再想想在宮裡的那幾年,我都覺得後怕。”
白芷生怕自己的話惹她傷心,忙賠笑着好言安慰道:“都是奴婢不好,平白提起這些傷心事做什麼?以前的事情多想也無益,如今殿下待裴娘子這樣好,大小姐在天有靈,也該放心了。”
二人正說着話,卻見武寧澤進來,將盛王的話向紫芝轉述了一遍。紫芝雖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卻也沒多問,換了身蜜合色的窄袖薄綢胡服,就隨着武寧澤去了。到了後苑,遠遠地只瞧見有幾名雜役在一塊新闢出的空地上挖土,幾株小樹苗橫放在一旁,彷彿是要植樹。春日乍暖還寒,枝頭嫩綠的翠葉生得稀稀落落,幾棵細長單薄的樹面天而立,投下一小片明暗交錯的影子。
李琦依然站在樹蔭下,一見紫芝過來便含笑問她:“會種樹嗎?”
紫芝訝然,搖了搖頭,然後笑着反問:“殿下這麼急着把我叫來,難不成就是要我替你做種樹的苦力麼?”
“差不多吧。”李琦指了指地上的樹苗,笑容明朗,“剛纔路過時見他們正在種樹,我就想着,咱們也該親手種上一棵。幾十年後,等咱們都成了白髮翁媼,就能帶着一衆兒孫在這樹蔭下乘涼了。怎麼樣,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挺浪漫的?”
“是梧桐樹呢。”紫芝俯身扶起一株樹苗,伸手輕輕摸了摸它翠綠的新葉,一聽他這話,心頭便有一陣暖意漸漸涌起,柔聲道,“書上說,梧是雄樹,桐是雌樹,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根深葉茂,同生同死,是忠貞之愛的象徵。”
二人相視而笑,一縷繾綣情意從彼此眼中瀰漫開,恰似這一日明媚的春光。然而紫芝話音剛落,卻忽見有一道細長的黑影凌空劈來,挾帶着勁猛的風,直擊她的頭頂,速度之快哪裡還來得及去躲避?
“小心!”完全沒有思慮的時間,李琦下意識地將她護在懷中,然後揚臂一擋,任那道黑影劃破自己單薄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狹長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