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王自幼極受父皇李隆基鍾愛,其府邸之華美豪奢,遠非尋常人能夠想象,今日到門前來相迎的侍從雖多,卻皆是各司其職,全無半分多餘的聲響,比起宮中之禮法森嚴,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紫芝數月前雖來過他府中一次,卻是以公主侍女的身份從角門進的,並不曾見識到這等場面,此時不禁暗歎天家之富貴威儀,跟在他身邊時更是步步留心,唯恐自己有行爲失當之處,才走了幾十丈遠,手心竟已沁出一層薄汗。
李琦似是有所察覺,低頭看向神情緊張的女孩兒,不着痕跡地鬆開她冰涼的小手,微微笑道:“我給你安排了個住處,已經叫侍女們先收拾出來了,那裡既寬敞又幽靜,離我的居處也近,走,去看看喜不喜歡?若是覺得不甚滿意,我可以再給你換。”
紫芝忙把汗津津的小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低着頭靦腆道:“我住哪裡都可以的,不用那麼麻煩……”
“那怎麼成?”李琦朗然一笑,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可是要在我們家長住的,所以必須好好款待……對了,再想一想晚上想吃什麼,我好叫人早些給你準備。”
“嗯。”紫芝擡頭衝他一笑,眉黛含羞,與他四目相對時,適才心中的緊張不安也頓時消減了許多。也不知怎麼,忽然就想起兩年前與他在延慶殿初見的那天,手捧春衣戰戰兢兢地跟在王典衣身後的她,心境竟與此時有幾分相似——想來也覺奇怪,明明已經把他當成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可爲何與他在一起時,偶爾還是會有那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呢?
因擔心紫芝在府中行走過於勞累,進了第二道儀門,李琦便吩咐內侍擡了檐子過來,親自扶她上去坐了,自己卻是步行。檐子擡得極穩,行了許久,方至一處清雅幽靜的院落,粉牆青瓦,花木掩映,看起來甚是別緻。李琦扶着紫芝下了檐子,二人攜手而行,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但見綠柳拂檐、藤蘿垂壁,庭院中瀰漫着丹桂的馥郁芬芳。
李琦引着她踏過落花鋪就的石徑,含笑問道:“怎麼樣,這裡還不錯吧?”
“嗯,真香啊……”紫芝深吸了一口桂花的清甜香氣,只覺得整個肺腑都瞬間舒暢了許多,“以前我家裡也有一個這樣的小院子,我娘最喜歡桂花,所以就在庭院裡種了好多株桂樹,一到秋天滿庭飄香。我爹常說,若能在月夜坐此庭中讀書,伴着蘭桂飄香、松竹吐翠,就不枉虛生一世了。”
二人隨口聊着,紫芝跟着他沿東側的抄手遊廊步入,走進庭院正中的那間上房,擡眼略一環顧,只見高堂素壁,窗明几淨,廳堂正中的匾額上寫着“朗風軒”三個大字,正是他的親筆手書。屋中傢俱皆是用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精心打造而成,色調溫潤,式樣清古,襯得整間屋子愈加華而不俗。窗前的書案上置有文房四寶、各類書籍,旁邊還擺着一個典雅的青瓷雙耳瓶,瓶中幾朵白菊在清風中搖曳生姿。
四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在房中垂手侍立,見到二人進來皆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奴婢等給殿下和裴姑娘請安。”
多年來生活在深宮的最底層,紫芝還不太習慣受別人這樣大的禮,下意識地就想要側身避開,不料才一動就覺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幾乎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李琦幽幽的聲音:“喂,你幹嘛踩我?”
“啊?”紫芝一時手足無措,紅着臉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四個小丫鬟想笑又不敢笑,皆悄悄擡眼覷着盛王的臉色,似乎是擔心他會因此而不悅。李琦卻絲毫不以爲忤,只微微一笑示意她們起身,又拉着紫芝的手向內室走去,道:“裡面是臥房,來,我帶你進去看看。”
紫芝低頭跟在他身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始終盯着他剛纔不幸被自己踩的那隻腳,怯怯地問:“疼不疼?”
李琦微笑着逗她:“如果我說不疼,你是不是還想再踩我一腳?”
“什麼嘛?人家……”紫芝嬌嗔地嘟起了小嘴兒,扭過頭去故意不理他。
“好了,不跟你鬧了。”李琦扶着她在牀邊坐下,語氣溫和而關切,“折騰了一天,你也該歇歇了。阿芊還繼續留在你身邊服侍,外面那四個小丫頭也都是我親自挑出來的,很乖巧聽話,你放心用着便是。以後你就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安心調養身體,凡事都不必拘束。”
紫芝微笑着點了點頭——“家”這個字讓她的心怦然一動,一瞬間就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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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千秋節。
自開元十七年以來,大唐皇帝李隆基下旨把自己的生辰定爲全國性的節日,名曰“千秋節”,每逢此節百官休假三日,不但宮中要舉行盛大的宴會,就連各地州府、村社百姓也要設宴作樂爲皇帝賀壽,普天同慶。除此之外,諸道及鄰國番邦也都要遣使向大唐皇帝進貢財寶和土產,朝中公卿大臣、諸王公主皆有進奉,並且入宮奉觴賀壽,外命婦也要在此日入宮祭拜已故的皇太后竇氏。屆時羣臣畢至,四夷齊聚,飲酒賦詩,歡歌狂舞,盡顯天.朝上國的一派盛世繁華。
這日一早,李琦便乘象輅入宮向父皇賀壽,行至大明宮正門丹鳳門前時下了車,只見從旁邊走來兩位身着緋色官袍的青年公子,一樣的斯文儒雅、丰神如玉,其中一位正是羽林軍左郎將裴修,另一位則是中書令李林甫之次子——現任從四品將作少監的李岫。這李岫年方二十四歲,容貌生得頗爲端正,只是因爲自幼在家中極受父母溺愛,不免沾染了幾分紈絝公子的習性,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有些浮華。李岫少年時亦曾在宮中習練弓馬騎射,與裴修一樣皆是盛王頗爲要好的同窗,一見他下車,忙止步肅立一旁,拱手見禮道:“盛王殿下。”
李琦亦向他們頷首致意,微笑道:“裴郎將,李少監,你們也是要去宣政殿參加朝拜麼?正好咱們同路。”
裴修與李岫自是欣然答應,一路上三人說說笑笑,言談甚歡。李岫走在三人最右側,笑道:“剛纔我和裴郎將還商量來着,咱們這些舊日的同窗許久沒在一起聚一聚了,不如過幾天挑個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到我家中喝喝酒、敘敘舊。正好我家後宅新擴出了一塊空地,咱們還可以在那裡玩玩蹴鞠,不知殿下可否賞光?”
李琦欣然頷首:“好啊,等你們定好了時間,派個人到我家中知會我一聲便是。不過先說好了,酒我可是一口都不喝的,免得你們見我酒量不佳,又一起拿我取笑。”
“豈敢豈敢?”李岫略拱了拱手,笑得滿面春風,“殿下肯折節駕臨寒舍,就是我們李家天大的面子。家父也時常掛念着殿下,只是近來剛剛立了新儲君,朝中局勢不明,風聲又緊得很,實在不便到殿下府上登門拜見……”
多年來,李林甫一直是壽王李瑁的忠實支持者,如今忠王意外地被立爲太子,形勢自然對他很不利。李琦自是心中瞭然,對李岫誠懇道:“令尊大人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阿孃在世時就對李相公十分推崇,你我又是同窗好友,兩代人的交情了,咱們何必說那些客套話?新儲君上位,只怕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啊……”
說到這裡,他的話便戛然而止。才一入外朝交中朝的宣政門,就見新冊立不久、被皇帝賜名“李亨”的皇太子與太子妃韋珍並肩走在前面,兩位良娣張嫣嫣和杜萱隨侍在後,另有廣平郡王李俶等幾位太子的子女亦步亦趨地跟着。李琦不禁放緩了腳步,望着那一家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脣角揚起一抹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