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殿的書房內,紫芝正饒有興致地臨摹一幅海圖,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佈,其中一座名曰璇璣島,正是多年前海賊吳子楠把她劫掠去的地方。斯人已逝,東南一帶的海賊也盡皆被官兵剿滅,不知如今的璇璣島是否又變成了一派荒蕪模樣?這幅詳盡的海圖附在《帝京往事錄》卷尾,想必是當年高宗皇帝身邊的那位沈氏女官親手所繪。正想着不知何時才能再看一眼那碧海藍天,紫芝擱下筆,目光越過半開的窗子落在遠處巍峨華麗的宮殿上,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
幾片雪花隨風飄入殿中,又是一個冬天來了。
宮女妙兒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如往常一樣默默侍立在書房一角,眼眶卻是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紫芝喚她到炭盆邊上來烤火,和言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妙兒欲蓋彌彰地揉揉眼睛,勉強笑道:“沒事,是奴婢舉止失儀,捱了幾句責罵罷了。”
紫芝笑吟吟地搖頭:“你是我身邊最得力的人,這宮中有幾個人敢對你說一句重話?”
妙兒見瞞不過,只得低着頭囁嚅道:“奴婢是在御前失儀……”
紫芝微微蹙起秀眉,沉吟道:“可是前線戰事吃緊,陛下心情不好?”
妙兒默默點了點頭,到底沒敢再多說什麼。
“記住,這幾天再去御前回話時一定要小心,切勿惹陛下生氣。”紫芝和言提醒她一句,然後揮揮手示意她先退下。
妙兒施了一禮退出書房,不一會兒卻又走了回來,稟道:“尚儀大人,陛下遣人來請您去蓬萊殿一趟,說是有要事商議。”
紫芝恰好畫完海圖的最後一筆,聞言忙起身前往蓬萊殿。李豫找她所爲何事,她心中大概還是有數的——自天寶十四載安祿山在范陽起兵以來,他們燕國的皇帝走馬燈似的換了好幾個,如今當權的這一位名喚史朝義,乃是昔日安祿山手下大將史思明的兒子。今年夏天,史朝義趁大唐新帝登基之際聯合回紇登裡可汗發兵中原,一路大肆劫掠財帛,再度攻佔東都洛陽,辛虧唐將僕固懷恩前往回紇大營談判成功,登裡可汗這才放棄攻打長安,轉而助大唐征討燕國叛軍。連年戰亂下大唐國力早已大不如前,山河破碎,盛世不再,李豫這個初登帝位的皇帝着實壓力很大……
飄雪的天空中佈滿陰雲,此時的蓬萊殿亦是如此。
李豫肅容端坐在御案之後,見紫芝來了便直截了當地開口:“叛軍來勢洶洶,朕已下旨任命皇長子雍王李適爲天下兵馬大元帥,御史中丞藥子昂、魏琚爲左右廂兵馬使,中書舍人韋少華爲判官,給事中李進爲行軍司馬,加朔方節度使僕固懷恩同平章事兼絳州刺史、領諸軍節度行營,會諸道節度使及回紇大軍於陝州,進討史朝義。雍王年少,還未曾見識過戰場之兇險,所以朕想派你隨他一同前往,關鍵時刻定要護他周全。”
紫芝聞言甚是詫異:“我是女子,怎能隨雍王殿下去軍中效命?”
李豫冷肅的眸中忽露出一抹暖色,淡淡道:“別想着跟朕找藉口,易釵而弁、混入軍營中上陣廝殺的事你又不是沒做過,這一次你就扮作宦官好了,一定不能讓雍王出任何閃失。紫芝,你可不要辜負朕的信任啊。”
紫芝擡眸與他對視一眼,心知旁人也就罷了,這位皇帝對自己的底細可是一清二楚,而滿朝文武又無一人能讓他完全信任,略一躊躇,只得恭順領命。
李豫彷彿瞬間卸下了千斤重擔,溫言叮囑:“紫芝,你自己也要保重。”
紫芝深深吸了口氣,鄭重道:“陛下放心,我和雍王殿下一定都會平安歸來。”
她在宮中曾見過雍王李適幾次,很清秀儒雅的一個少年,只是生得太文弱了些,看起來的確不是帶兵打仗的料。李適的生母沈氏從前在廣平王府時極爲受寵,只可惜後來在戰亂中失散,至今杳無音訊,有傳言說今上之所以一直沒有立後,就是在等沈氏的消息。李豫有心立這位皇長子爲太子,此番安排就是想讓他立一份軍功。
三日後一切安排妥當,紫芝一身宦官打扮,以內侍省從四品少監的身份隨侍雍王左右,率領大軍向陝州進發。近年來朝廷每每發兵,皇帝都會派遣心腹宦官擔任監軍一職,故而衆將士對宦官隨軍皆習以爲常,無人懷疑紫芝的身份。可紫芝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一路上似乎總有一道灼熱的目光從後面牢牢盯着自己,回頭看時,卻只能看到士兵們陌生而平淡無奇的臉。怎麼回事,難不成是有人要行刺?紫芝越想越覺得心裡發毛,左手握着馬繮繩,右手已不自覺地緊緊握住劍柄。
雍王李適見她神情緊張,忙問:“裴少監,怎麼了?”
紫芝依然手不離劍,肅然道:“沒事,我已經安排士卒加強守衛,殿下大可放心。”
一名士兵步行隨在紫芝馬後,見她這副劍拔弩張的架勢,脣角不禁揚起一抹微笑。
紫芝似有所感應,猛地回頭看他,只見這士兵半張臉上都是濃密捲曲的絡腮鬍子,腰桿筆直,身姿矯健,看起來應該是個從未見過的小卒。不對,不對……這張臉看着雖然陌生,但他那明亮的眼神、那挺拔的身形、那左手握刀的姿勢,還有脣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淺笑,分明就是……
天哪!怎麼會是他?
紫芝雙眸閃亮,心裡當真是又驚又喜,好在漸漸濃重的暮色掩住了她臉上的表情。
李適並未察覺到身邊之人的異樣,勒馬傳令道:“在此處紮營歇息,明日一早繼續前進!”
片刻間主帥的命令已傳遍整支軍隊,士兵們紛紛停下來安營紮寨,準備飯食。在雍王的中軍大帳左側,紫芝自己擁有一座獨立的營帳,待手下人搭建完畢,便尋了個機會喚來那一臉絡腮鬍子的士兵,淡淡吩咐:“你,跟我過來一下。”
那士兵從容地抱拳應了一聲,隨紫芝一起走進營帳,問道:“不知裴少監有何吩咐?”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紫芝心中愈發篤定,笑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一把扯下他臉上的絡腮鬍子,拿在手中饒有興致地把玩着,得意道:“原來真是粘上去的。二十一郎,你何時也學會易容術了?”
那士兵一臉訝色:“屬下在家中排行二十一,裴少監如何知道?”
紫芝看着這張已有七八分眼熟的英俊面孔,笑得一臉燦爛:“裝,你繼續裝!”
他也笑了,忽然將她一把摟在懷中,低沉的聲音中有她最熟悉的溫柔;“紫芝,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