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聞聲駐足,一顆稚嫩芳心怦怦地劇烈跳動,在身後,依稀有他衣袍的風聲。
唉,這次可真躲不過去了……自從那日鬼使神差地吻了他之後,小姑娘後悔不迭,一時間竟也變得格外膽小起來,羞澀得再不敢見他。短暫的遲疑後,她終於忐忑地緩緩轉身,只見那少年負手立於澄淨疏朗的蒼穹之下,一襲素雅的月白長衫被陽光塗上耀眼的淺金色澤,眉目俊美如畫。
他安靜地凝視她,目光溫和,半低的眼簾卻隱隱有俯覽衆生的姿態,高貴宛如雲端神祇。
她螓首低垂,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卻因他氣質中含而不露的威儀而恍然明白,這咫尺之間的距離其實遙遠如天涯。於是,愈發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紫芝只淺笑着施了一禮,便如尋常宮女般安靜而恭順地站在他面前。
李琦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淡淡道:“如今愈發沒規矩了。見了我,就不知道要說句話麼?”
並未發現他眼眸深處刻意壓制的笑意,紫芝心中一凜,旋即斂容跪下道:“殿下恕罪,奴婢並非有心冒犯,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李琦故意追問。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小姑娘無措地咬了咬下脣,慌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偏偏還要硬生生地做出從容穩重的樣子,讓他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李琦還欲逗她,卻再也無法維持淡漠冷肅的神情,遂俯身將她扶起,含笑道:“行了,和你開玩笑的,快起來吧。”
紫芝訝然擡頭,見他神色和悅如常,這才暗自鬆了口氣。她扶膝緩緩站起,適才的緊張與惶惑頓時化成了滿腹委屈,淚眼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賭氣似的別過頭去,嗔道:“你、你欺負人……你故意嚇唬我……”
李琦踱至她身側,笑吟吟地說:“那又怎樣?誰讓你失禮在先,故意躲着我的。”
紫芝無言以對,便默默側過身去,低着頭悶悶地不說話,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地輕顫着,似乎是在啜泣。
“哎,不至於吧?”李琦不解地笑了笑,見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慌,忍不住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好言勸解道,“那個……你別哭了行嗎?我這人最看不得女孩子哭的……而且,仔細想想,剛纔我好像也沒說你什麼吧?”
他生性驕傲,又高居親王之位尊貴無比,何嘗對一個女孩兒說過這樣的軟語溫言?然而,這梨花帶雨的小姑娘依舊沉默,頭也垂得更低了。李琦嘆了口氣,只得微微俯身去探看她的表情,這一看,卻不禁啼笑皆非——少女柔弱的肩膀仍在顫動,纖長濃密的睫毛上猶帶晶瑩淚光,而那雙澄澈如水的眸子裡,卻早已溢滿了如春光般明亮的笑意。感覺到他的注視,紫芝緩緩擡起頭,含笑的目光裡有一絲狡黠、一絲得意,還有一絲若隱若現的、羞怯的甜蜜。
原來,這個小丫頭竟是在偷笑。李琦鬱悶地以手撫額,無奈嘆息:“唉,可憐我一世英明……再次被你打敗了。”
紫芝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帶着小孩子撒嬌般的可愛笑容,對他說:“玩笑,嘿嘿,我也開個玩笑嘛……”
李琦徹底無語。十七年來,除了小妹妹靈曦之外,幾乎沒有一個女孩子敢跟他這樣嘻嘻哈哈地說話。但不知爲何,對這個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他就是格外縱容,甚至還隱約有一種溺愛的味道。她那麼可愛,笑的時候頰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那麼單純,明眸淨若秋水,不曾沾染一絲浮華宮廷的心機與陰影。他喜歡這樣的女孩子,所以,他總是拿她沒辦法。
他微笑着搖了搖頭,徑自向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對她說:“若無事,就陪我四處散散心吧。”
“好呀!”紫芝愉快地答應,一手提起裙裾,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然而,卻始終只是在他身後隨侍,沒有忘記要與他保持一步的距離。入宮近四載,如履薄冰的生活讓她時刻記住自己卑微的身份,儘管開心,也絲毫不敢再錯了規矩。
避開人來人往的道路,少年與少女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一路分花拂柳而行。春意盎然的時節,草木在幽深處茂密生長,不知名的野花一簇簇地綻放在林中,那花蕊間隨風搖曳的淡金色光芒,就像是從地面升起的奇妙陽光。他時而回頭看她,與她閒散地聊着天,笑容溫和,談吐風趣。她便也半含羞地報之以微笑,只不過,談笑時卻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惆悵情緒,如薄霧般悄然籠上心頭。
那麼近的距離,只需向前走一步,她就可以與他並肩而行了。可是,正如森嚴的宮規不允許她跨出這一步,他與她之間的遙遠距離,也一直會橫亙在那裡,難以跨越,也永遠無法逾越。
見她鬢髮間素淨無飾,李琦隨手摘下一朵枝頭盛開的白玉蘭,想替她簪戴在頭上,然而轉身時又忽然很想逗逗她,於是停下腳步笑問道:“小丫頭,你都不問問我要帶你去哪裡麼?”
“啊?”紫芝迷惘地擡頭,這才發現自己只是一門心思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覺間已踏入樹林深處,忙問道,“去……去哪裡?”
“喏,你看。”李琦指了指遠處隱約可見的一道宮牆,對她說,“那是宮中馴養鳥獸的地方,什麼稀奇古怪的動物都有,鸚鵡、仙鶴、獵豹、毛猿……哦,對了,還有一隻從南洋來的小猩猩,特別可愛。”
紫芝踮起腳尖,饒有興趣地向那邊望去,雀躍道:“太好啦!那些小動物什麼的,我最喜歡了。”
“那正好,我帶你去。”李琦隨口應着,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可愛的小鬟髻上,散淡的笑容中忽然多了幾分邪氣的溫柔,“紫芝,這裡可偏僻得很哪,你就不怕……不怕我對你……嗯?”
眼前樹影橫斜,林木幽深,寥無人影,的確是個極偏僻的所在。紫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言語間的曖昧含義,忙驚恐地向後退了兩步,顫聲道:“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他一笑,朝她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不……不行的……”小姑娘拼命搖頭,淚水在眼眶中打着轉兒,映着枝葉間投下的明亮光斑,折射出一絲哀憐的祈求,“殿下,奴婢身份低微,又形貌粗陋,實在……實在不配……”
“這是什麼話?”李琦微微蹙眉,故意正色道,“你純潔無瑕,清雅脫俗,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孩兒,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這樣的話已經近似於表白,然而心緒紛亂的少女竟全然沒有聽進去,只是怯生生地說:“真的不行……殿下,我可以回去麼?我……我還要回去服侍公主……”
“回去?”他想了想,微笑着反問,“你認得路麼?”
紫芝向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宮城之大遠非尋常人能夠想象,她入宮的時日雖已不短,卻仍有很多地方是未曾去過的。她雙睫微顫,兩行清淚撲簌簌地順頰滴落,近乎不帶任何希望地,哽咽着向他請求道:“請殿下賜教……告訴我回去的路……可以麼?”
“當然可以。”李琦居然爽快地答應,然而話鋒一轉,“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
他步履輕緩,將手中的那朵玉蘭蔽於廣袖之下,優哉遊哉地向她走去,目光仍舊清朗溫和,然而此時在她看來,卻分明有了一種咄咄逼人的意味。絕望的小女孩兒倉皇后退,一不小心就撞在了一棵開滿梨花的樹上,潔白的花瓣飄零而下,紛繁如雪,灑在她淺粉色的羅裙上,顯得格外好看。
紫芝揉了揉撞疼了的後腦勺,靠在粗糙冰冷的樹幹上,噙着淚,咬着脣,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逃。她喜歡他,在意他,眷戀他,仰慕他,然而也正是因爲如此,她纔不願意就這樣草率……這樣草率地成爲“服侍”他的婢妾之一。她知道,這樣的事在宮中並不鮮見,甚至,大多數宮女還將此視作莫大的榮幸,或者看成是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契機。但是,但是……再平凡的女孩兒也有自己的尊嚴,哪怕在那些高貴的皇子親王看來,這尊嚴是何其的可憐可笑。
唉,罷了……在他面前,她永遠都沒有忤逆的資格。於是悲哀地閉上眼睛,決定不再做無謂的反抗,只是下意識地用雙臂護住自己顫抖的身子,任淚水濡溼面龐。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靠近,微風中流轉的幽淡香氣,就是他衣袂間龍腦香的芬芳。最初的恐懼漸漸淡去,紫芝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等了許久,卻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難抑好奇,終於大膽地睜開了眼睛。
只見那少年緩緩走近,明亮的笑容中猶帶着幾分邪氣,然而卻只是安靜地站在她面前,把手中的那朵玉蘭替她溫柔地簪在發間。
含笑端詳片刻,他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她耳畔輕聲說:“好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