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整個風泉山莊都漸漸歸於沉寂,斜風冷雨中,唯有盛王的寢居內還亮着一盞孤燈——燈下一張几案,一壺殘酒,一隻玉杯,輕袍緩帶的少年皇子靜靜坐在閃爍的燭影裡,默然舉杯,神情蕭索,仰首一飲而盡後再度斟滿,周而復始,似是在借酒澆愁。幾簇冷焰在夜色中搖搖晃晃,而那燈下的身影是如此孤清,彷彿是一個在黑暗中不小心迷路的孩子。
“阿孃……”李琦喃喃輕喚。冰涼的瓊漿一杯杯灌入愁腸,而他心底的悲傷卻愈加沉重莫名,如劍刃般在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劃下,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傷痕。
原來,真相竟是這樣的麼?只因他一時疏忽,就讓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有機可乘,然後,又是他親手將致命的毒藥奉給母親,以愛的名義,在不知不覺中殘忍地奪去了她的生命。他還記得延慶殿那瑞獸金爐中飄散而出的安神香,幽淡清冽,那一晚,母親懨懨地躺在病榻之上,面容虛弱而蒼白,然而在彌留之際,卻還微笑着向他回憶起自己杳然遠逝的青春年華……他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平時多飲幾杯酒都會覺得頭痛暈眩,而今夜,當他第一次想用酩酊大醉來暫時擺脫心底沉重的自責與悲傷時,頭腦卻反倒異常清醒。
因爲母親的死,他曾怨恨過父皇的寡情薄倖,也曾親手殺死裝神弄鬼謀害母親的王典衣,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來,他永遠都不會原諒的那個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酒壺很快就空了。他拿在手中用力晃了晃,卻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擡眼時恰好瞥見窗下的金猊薰爐逸出嫋嫋輕煙——那本是他最喜歡的龍腦香,然而此時一見,他心中卻只覺愈加煩悶,忽然揚手將酒壺狠狠砸了過去,又順勢揮袖掃落了案上的杯盞,弄得一室狼藉。
瓷器與玉器碎裂的聲響驟然劃破靜夜,然而侍女們都被他趕去各自歇息了,此時並無一人進來查看。門一直虛掩着,暮春時分微涼的夜風夾着雨絲吹了進來,半晌,忽有人在外面用手把門輕輕推開一條縫。李琦只當是侍女來催他早些休息,不耐煩地冷斥一聲:“出去!”
“殿下,是我。”門外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女孩兒聲音,有些虛弱,卻依然很甜很輕軟,讓他忽然想起了某個小姑娘最喜歡吃的糯米糰子。
“紫芝?”李琦嚇了一跳,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連忙疾步走過去開門,起身時微微暈眩,彷彿此時才感覺到酒後的不適。
門縫又被稍稍推開了一點,她那一顆嬌俏可愛的小腦袋輕輕探了進來,用手指了指屋內,有些靦腆地問:“我……可以進來嗎?”
門外,紫芝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站在水聲叮咚的檐下,念奴和阿芊一左一右地攙扶着她,儘管撐着傘,衣裳也都有些被雨淋溼了。李琦忙讓她們三人進門,嗔怪道:“紫芝,你怎麼來了?阿芊,念奴,你們也真是的,明知道她身上的傷還沒好,怎麼還能由着她胡鬧……”
“聽說有人自己躲在這裡喝悶酒,我不放心,就想過來陪他說說話。”紫芝溫柔地打斷了他的話,又對身邊的兩個小姑娘說,“夜深了,你們快回去休息吧。”
阿芊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似是有話想說,卻被念奴連拉帶扯地拽出了門去,臨走前仍是不放心,一路頻頻回首。念奴卻是滿心歡喜,促狹地向屋內的那一對少年少女擠了擠眼睛,順手掩上房門。臥房內瀰漫着濃重的酒氣,紫芝有些不適應地掩口咳嗽了幾聲,才向前邁了一步,卻見地上滿是零零散散的碎瓷片,忙又下意識地縮回了腳。
“抱歉,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亂摔東西,沒嚇着你吧?”李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見她腳步虛浮,便索性將她攔腰抱起,走到牀前掀開帳幔,這才輕輕放下她,又取來一個軟枕讓她靠在牀頭,自己就坐在牀邊,看向她時目光溫暖而恍惚,“紫芝,你願意過來陪我說說話,我很高興,真的……仔細一想,好像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你都會出現在我面前,笑得那麼陽光燦爛,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再沉着一張臉了,我十七歲生日那天是如此,阿孃過世之後也是如此。”
“每當我難過的時候,殿下不也是一直都在我身邊麼?”紫芝微微一笑,將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彷彿是想給他以溫暖,“殿下,我不知道剛纔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但我還是想對你說,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在你身邊,永遠忠於你、愛慕你、陪伴你,做你最忠實的親人和朋友。”
“好。”李琦微笑頷首,反手輕輕握住她的柔夷,苦澀的心中竟真的瞬間漾起一陣暖意,“其實也沒什麼,剛纔我只是去見了一個罪人,從她口中得知我娘被謀害的真相,一時有些難以接受罷了。”
紫芝並不瞭解其中內情,不禁詫異道:“娘娘是被人謀害的?”
“嗯。”李琦只淡淡應了一聲,似乎並不想與她深談這件事,沉默良久纔再度開口,聲音微微有些低啞,“在別人眼裡,貞順皇后武氏只是一個爭權奪利、心狠手辣的深宮貴婦,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一生也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可是,她畢竟是我的親生母親,在我看來,她與世間其他爲人母的尋常女子一樣,善良、慈愛,對待自己的孩子極盡溫柔。或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明白,其實她本性並不狠毒,只是因爲在宮中生活了太久,見慣了人心險惡,不得不以此來保護自己罷了。”
“嗯,我能明白。”紫芝從懷中掏出手帕,微微探身,溫柔地爲他拭去眼角那一滴晶瑩的光,“人性何其複雜,哪裡能用‘好壞’二字來簡單定論呢?更何況宮廷之中,有些鬥爭註定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贏了的人才能好好生存下去,如此情形之下,人們爲求生而做的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殿下既已知曉娘娘是被人謀害,那麼,就更不應該只一味地沉溺於悲痛,而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周圍都發生了什麼。”
李琦有些訝異地看着她,良久才微微笑道:“聽你說這些,怎麼感覺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也不是啦……只不過是我也有思念的親人,對於殿下的心情,更能感同身受罷了。”紫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輕輕抿了抿脣,“娘娘如果知道殿下這樣想念她,也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是麼?”李琦一笑,然後嘆息着搖頭,“可惜,阿孃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不,娘娘一定能感覺得到的。”紫芝擡眸看向他,目光清澄而篤定,“我相信,人在離世之後仍會有感覺存在,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注視着生者,就如同生者會一直懷念亡者一樣……”
這一夜他們說了很多話,直到窗外雨勢漸歇,東方漸白。紫芝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朦朧睡去的,只不過在夢裡,她似乎依然能看到他那被悲傷浸染的笑容,恍惚中竟有種心痛的感覺——她隱約知道,或許就在這一夜之間,那個笑容明朗、神采飛揚的少年再也不復存在了,他,已然成長爲了一個成熟而堅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