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
鄭嘆一個人走在歸家的路上,心亂如麻。
一個小時前他去了小張說的那個李阿姨的家。
據李阿姨說,她在白家待了十幾年,在白蘇會走路之前她就已經在了,白蘇的衣食住行這麼多年都是由她打理的,私心裡早就把白蘇當作自己的兒子一般,根本不可能認錯人。
鄭嘆也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在這個問題上如此執着,只是一句無稽之談,他就真的特意跑去問了,在聽了李阿姨的話後,還不死心地追問道:“不是說已經被燒得面無全非了嗎?那你是怎麼確定死的是白蘇,而不是其他人?”
李阿姨是這麼回答他的:“我照顧了他那麼長時間,感覺是騙不了人的,不怕你個小輩兒笑話,當時他被擡出來的時候,只看了一眼,我就覺得心如刀絞,那眼淚啊止都止不住。”
李阿姨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雙眼通紅,捂着胸口小聲啜泣着。
雖然對方說的言辭鑿鑿,態度也很堅定的樣子,但感覺可做不得準,比起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鄭嘆還是更加相信真憑實據,只是不知爲何,他的心裡也覺得難受地喘不過氣來。
大概是被李阿姨的情緒傳染了吧,鄭嘆這樣安慰着自己,他抖着手指抽出一根菸,卻又顧忌着女士在場而沒點上,只是習慣性地捏在指間把玩。
他聽到自己問道:“還有什麼其他證據嗎?”
李阿姨擦拭一下眼角的淚,細細想了一會,點頭道:“有。”
鄭嘆急急問道:“是什麼?”聲音隱隱帶着顫意。
“我們家少爺孩子心性,喜歡吃甜食,出事的那天,剛纏着我做過紅豆糯米糕,這點心是我的拿手絕活,整個白家只有我一個人會做,那天那具屍骨被擡出來後,我心中不捨,悄悄去看過,曾經在他的口鼻處發現過紅豆糯米糕的殘渣。”
鄭嘆的心狠狠一顫,他已經不想再問下去了,心裡說不出的哀傷,但想到青山醫院裡那個活蹦亂跳的白蘇,又覺得也許一切都只是個誤會。
他就這麼安慰着自己,慢悠悠地往家裡走,被清爽舒適的夜風一吹,心裡的躁動不安漸漸消散開來,鄭嘆望着近在眼前的家門,緩緩露出個微笑。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鄭嘆握着冷冰冰的手機,心裡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幾秒鐘之後預感成真了。
廖青森的聲音通過手機傳過來的時候有些失真,聽在耳中便顯得陌生起來。
他說:“你來醫院一趟吧,阿蘇出事了。”
即使隔着手機,鄭嘆依舊能感受到對方的惶恐與不安,他心知必然是出了大事,也來不及再細問,直接打車趕過去。
夜晚的青山醫院總是顯得格外冷清淒涼,鄭嘆邁步直接往頂樓跑。
防盜門開着,廖青森一直等在那裡,微仰着頭,視線不知道落在哪裡,清冷而孤寂,周身瀰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哀傷。
聽到鄭嘆的腳步聲,廖青森瞬間回神,冷幽幽的目光輕飄飄地望了過來,淡淡道:“進去吧。”猛一看似乎和平日裡也沒什麼兩樣,只是雙眸中濃重到化不開的悲傷卻輕易地將主人出賣。
兩人相識也有一些日子了,廖青森每次出現在他面前都是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微擡着下巴,只用眼尾掃視他,鄭嘆還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心裡一時竟然感覺有些不適。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向病房,鄭嘆原本還以爲是白蘇的情緒又失控了,便想試着寬慰廖青森兩句,但等他越來越靠近病房的那扇門時,他突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股粘稠而令人作嘔的氣味從病房內傳出,濃重到讓人不容錯辨。
長久以來積攢下來的工作經驗讓鄭嘆立刻就明白了那氣味究竟是什麼東西散發出來的,那是血,新鮮的人血。
以這氣味的濃郁程度來判斷,出血量很大,絕對不會是一般性的擦傷或割傷,這說明事態很嚴重——廖青森臉上的沉重表情也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鄭嘆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在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他還心存一絲僥倖,但當他看到一個女人毫無生氣地躺倒在地上的時候,鄭嘆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女人倒地的姿勢很奇怪,四肢扭曲,周身鮮血蔓延,漸漸匯成一片,原本純白色的制服已經被鮮血侵染地面目全非,觸目驚心。
雙眼暴凸,狠狠睜到極致,驚恐地望着不遠處,看起來像是遭受到了什麼驚嚇。
皺着眉頭將死者從頭到尾審視一遍,鄭嘆知道此次的事恐怕難以善了了,他問廖青森:“這個女人是誰?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廖青森看着地上的女人,眼神悲憫,卻沒有一絲畏懼,有條不紊地慢慢敘述:“她叫孟佳,是白家的人給白蘇安排的護工,負責照顧白蘇……”
“晚上也要守夜?”鄭嘆突然發問。
“當然不。”廖青森立刻反駁,直直地回視鄭嘆別有深意的雙眸,“男女有別,畢竟不方便,而且阿蘇很聰明,許多事他自己會做,夜裡通常不會讓孟佳留下來,會有其他值班的護士來查房,確保白蘇安全無恙。”
鄭嘆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那她今晚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廖青森皺眉:“我是醫生,除了看病之外什麼都不懂,這個問題,我想應該由鄭先生來回答我吧?”
鄭嘆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忽而問道:“白蘇呢?”
聽到白蘇兩字,廖青森身形一僵,眼底快速地閃過一抹擔憂,他擡手指了指陽臺,說:“阿蘇就在那裡。”
鄭嘆沒有錯過他臉上轉瞬即逝的不自然表情,越過他直接走往陽臺。
陽臺很大,和內室之間以落地玻璃門相隔,旁邊點綴以白色紗幔,清風徐來的時候,紗幔迎風舞動,倒是別具一番風情。
這裡是唯一能夠讓白蘇窺探外面世界的地方,所以,他經常待在這裡。
而現在,白蘇就縮在陽臺的角落裡,雙手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把臉深深地埋進雙腿間,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鄭嘆回頭以問詢的眼神看着廖青森,對方猶豫了一下,衝着他微微點頭。
得了應允,鄭嘆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也學着白蘇的樣子依靠着牆壁坐了下去,帶着笑意柔聲叫道:“阿蘇,你看看誰來了?”
在他這話說出口的剎那,鄭嘆明顯看到白蘇的身體抖了一下,對方將頭埋地更加深了。
鄭嘆知道自己不能心急,他不斷說着和往日一樣插科打諢的笑話,等到白蘇漸漸放鬆下來的時候,才輕聲誘哄道:“阿蘇,擡起頭來好不好?”
他的聲音柔和如水,沒了以前的浮誇和不正經,整個人變得就像是一個值得信賴和依靠的兄長般,事實上鄭嘆也正試圖傳達給白蘇一種溫暖平實的力量,他可以感覺出白蘇的害怕和絕望,此時的少年已經瀕臨崩潰。
過了許久,在鄭嘆的不斷鼓勵下,白蘇終於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以及蘊含着惶恐不安的眼眸,脆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掉。
鄭嘆想要擡手撫一下他額前的碎髮,卻被少年機警地躲開了,他的身體似乎瑟縮地更加厲害了,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一般。
“不要再試探他了,阿蘇是第一個發現孟佳屍體的人,他被嚇壞了,已經禁不起任何的刺激。”默默站在一旁的廖青森突然開口道,毫不掩飾語氣中對鄭嘆的譴責。
鄭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和廖青森一起回到內室,他點燃一根菸,“說說吧,究竟是什麼情況?”
醫院裡是禁止吸菸的,廖青森注意到他的動作便是眉峰一蹙,但想到眼前的現狀,卻又把嘴裡的不滿之詞嚥了下去。
“白蘇情況特殊,頂樓有單獨的護士在,值班護士會在每天晚上十點左右查房,今天晚上當值的是美玲,據她說當時看到快要十點了,就將手裡的其他工作放下,準備來看看白蘇的情況,結果在走廊上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她嚇了一跳,跑過去推開門就看到孟佳一身鮮血地躺在地上,白蘇就站在她面前,手裡緊緊握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鄭嘆狠狠抽了一口煙,略點了點頭,“行,我知道了,你留在這裡照顧白蘇,記得帶他到別的房間去,我馬上往局裡打電話,讓他們派人過來,這事透着古怪,我們還是小心爲上。”
廖青森同意了他的說法,連哄帶勸地將白蘇帶到其他房間。
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鄭嘆微微眯起眼睛,他怕破壞現場證據,一直不曾走動,待在陽臺邊直等到警局來人。
“怎麼樣?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了嗎?”鄭嘆問鑑證科的同事。
同事搖頭:“魯米諾反應的結果顯示,現場只有死者躺倒的地板周圍有血跡,其他的地方沒有任何發現。”
另一位女同事也很無奈:“現場很乾淨,只採集到聊聊數枚指紋,還需帶回去做進一步的對比。”
鄭嘆心中一動,指着已經裝進證據袋中的匕首道:“那個東西帶回去好好檢驗一下。”
衆人點頭稱是,之後又採集了廖青森白蘇和值班護士幾人的指紋,封鎖了現場,然後才離開。
身體很睏倦。
但白蘇不敢睡。
每一次,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鮮血淋漓的孟佳抽搐着倒在他面前,雙眼死死盯着他,帶着驚恐和難以置信,不甘且怨恨,像是在問,你爲什麼要殺我?!
不,不是我!白蘇想要嘶聲吶喊,可他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扼住了咽喉,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孟佳慢慢嚥氣。
徹骨的寒意由腳底蔓延而來,直到將他的心臟凍結,白蘇狼狽地縮成一團,努力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回想昨晚深夜的細節。
天漸漸亮了,東方隱隱現出幾抹魚肚白,離案發已經有幾個小時了,而白蘇一直睜着眼睛到現在,不曾休息過片刻,廖青森擔憂地皺起眉頭,他有些怕少年的身體受不住。
“睡一會吧,我在這裡陪着你,別怕。”廖青森擡手安撫性地揉了揉少年的黑髮,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溫柔,孟佳的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沉穩行事。
白蘇無助地擡頭看他,對方臉上的表情果然仍是淡然且自信的,平靜到詭異。
凝望着廖青森的雙眸,白蘇突然覺得很累,他不想再僞裝下去了,此時此刻他需要有人能夠傾聽的心聲,於是他認真地說:“廖醫生,人不是我殺的。”
廖青森臉上的神情平靜的像一汪湖水,就連白蘇這句話也沒有引起一絲漣漪,他站在牀側,動作輕柔地將白蘇攬進懷裡,淡淡道:“我知道。”
不該是這樣的,白蘇心裡覺得怪異無比,就好像他已經做好準備,將積壓在心底的秘密吐露給別人,結果聆聽他秘密的人卻一臉平靜地說:“哦,這個啊,我早就知道了。”讓打算爆自己料的人一陣憋屈煩悶。
白蘇緊緊抓住廖青森的衣襟,“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呢……”連他自己到現在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別人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廖青森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只是輕輕地吐出幾個字,雲淡風輕的姿態好像是在夢中囈語一般,卻瞬間撫平了白蘇心中的恐慌。
他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穿着黑色休閒裝的男人站在青山醫院前,躊躇不前。
一根菸燃到了盡頭,險些燙到手指,鄭嘆最後又抽了一口,將它扔在地上狠狠碾滅,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這不是鄭嘆第一次來到青山醫院,卻是他最不想來的一次,本來因爲整日和白蘇廖青森兩人待在一起而習慣消毒水味的鼻子,這個時候又再次故態萌發,那略帶刺激性的味道,直直嗆進口鼻間,讓他噁心無比,卻偏偏又吐不出來。
頂樓的病房出了人命案,白蘇現在移至別的地方住,白家的人顯然是已經得到了消息,卻仍然是對白蘇一副漠不關心的姿態,倒是派來看守他的人多了一倍不止,一同被送過來的還有一個長相妖豔嫵媚的女護工。
對於這點,廖青森早已見怪不怪了,他原本是想不明白白家的用意的,直到今天早上他接了一通白家人打來的電話。
自家孩子住的病房裡發生了人命案,白家的人第一句話不是關心白蘇的死活,而是提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電話那頭的管家用不含絲毫感情的聲音問,白蘇的身體發育的怎麼樣,精|子成活率有多高。
廖青森呆愣過後,便忍不住嘲諷地笑了起來。
掛掉電話後,廖青森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白家的資料,特地留意了有關白蘇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