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番外一上)
昭國定業七年,宣國公葉瑤華奉旨前往甘肅定西,與北元就開通互市一事簽訂合約。
此時,是中原安定之後,第一次與北元止息干戈,坐而談判。
咔嚓——
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轟隆隆的雷聲緊隨而至。
雨水如瓢潑一樣從夜空中傾瀉下來。
謝熙和周禾抱着溼透的行囊衝進廟裡,一路狂奔讓他們呼哧呼哧的直喘着粗氣。
謝熙抹了把臉,狼狽的甩了甩袖子,四下看了看,說道,“真是虧得周兄你知道這裡有間廟。好歹能避一避雨——唔、這裡地方倒真是寬敞。”
周禾找個了灰塵較少的角落把行囊放下,人整個都要累癱了,“說實在的,我剛剛還擔心這廟會不會倒呢。不過現在看比去年我路過的時候看着好多了,說不定是有善人花錢修整了吧。”
“賢弟,先坐下歇會兒吧。”周禾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扒下來,又在行囊裡找到油紙包裹的乾衣裳先把自己裹起來,“現在也沒法子生火,只能先忍着了。”
謝熙嗯了一聲,整理出個乾淨地方坐下來,不徐不疾的拾掇自己。同樣是擦頭髮換衣裳的動作,謝熙做來可比周禾要文雅多了。
收拾的差不多了,謝熙才感慨道,“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果然如此啊。以往在家中苦讀,縱然是以文會友,也沒有外出幾個月歷練人。”
周禾哈哈一笑,“賢弟等了三年,今年秋闈也該下場了吧?賢弟可是大昭定國以來第一個十七歲的解元郎啊,當初你沒參加秋闈跑出來遊歷,多少人想都沒想到!”
謝熙揚眉一笑,“還不是因爲周兄你邀請麼。”
“哎哎——賢弟你可莫要賴在我身上,”周禾裝模作樣的搖頭,“拐跑解元郎這麼大的罪名,我可擔不起啊。”
謝熙失笑,又問道,“周兄同樣是沉澱了三年,今科也該參加了吧?”
“正有此意啊。”周禾眯着眼睛把乾衣裳使勁往身上裹了幾下,“眼下百廢待興,正是你我爲國出力之時。兩年前陛下設置內閣,未來——大有可爲啊。”
謝熙一笑,“陛下能馬上打天下,但正需要以文治天下。”
兩人相對而笑,眉宇之間都有着一展胸襟抱負的期待和渴望。自七年前,大昭立國,有遠見的讀書人就都看到了無限的未來。
咔嚓——
又一連串的悶雷聲響。
周禾裹着乾衣裳站起來透過木窗往外瞧,同時喃喃道,“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是挺不了了。”
謝熙突然皺了一下眉,忽地伏地聽了聽,“周兄,有馬蹄聲!”
謝熙懂一點武功,耳聰目明要勝於尋常人。
周禾立馬趴在地上,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是整齊劃一啊,在這麼大的雨裡?不能是哪裡的精騎吧?”
兩人相對着看了一眼,眼睛裡都是同樣的問題——躲起來?還是不躲?
兩人所在這塊山頭叫做金山,而今是昭國邊界,再往北五十里,就是北元的地盤。
前幾年,北元騎兵時有犯境,也就是近兩年,昭國與北元齟齬減少,才少見北元騎兵的影子。
謝熙一咬牙,“先藏起來再說!小心無大錯!”
周禾點頭,兩人同時開始收拾東西,但廟就這麼大。不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能清晰聽見馬嘶聲了。兩人只能先躲到了佛像後面。
戰馬希律律的長嘶聲傳出很遠,在漆黑的雨夜裡更顯動魄驚心。
“主上,這裡有個破廟,還是休息一會兒吧?”一個獵戶打扮的大漢狠狠抹了一把臉,但是雨太大,只能讓眼睛睜開來,“人能扛得住,但是馬快不行了。”
被十幾個精騎護在中央的中年男子點點頭,沉聲道,“進去休息,點火做飯,兩個時辰之後再走。”
瓢潑大雨中,人的面目都有些看不清晰,但卻更顯得這人氣勢靜若沉淵非同尋常。
那漢子帶着人先進了廟裡查探。他走進門目光一掃就皺起眉來,當即轉身走出去,躬身回稟,“主上,廟裡有人藏起來了,看情況應該只是普通人,估摸着是聽見咱們馬蹄聲害怕躲起來的。”
“不必理會。”男子翻身下馬,摸了一下拇指上帶着的扳指,“收拾一下,請他們出來一起烤火,如果發現不對——”
男子沉沉一笑,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謝熙和周禾沒料到竟然被人一眼看破,驚疑不定的從佛像後面走出來。
廟裡面不一會兒就燃起了篝火,手腳異常麻利,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老手。
謝熙和周禾被人說是請——但其實不知道怎麼那自稱是下人的伸手一抓,就被壓到火邊坐好。
謝熙悄悄的看了一眼同樣在對面烤着火,一看就是頭領的那個男子。卻正巧對上那人的眼神,謝熙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那人生的劍眉星目,膚色微白,下顎微尖,並未蓄鬚,但卻能看見細微的胡茬,讓這張俊朗的面孔上帶了幾分滄桑。年紀說不上輕,估摸着三十五六歲模樣,稱得上正值盛年。
——但那一雙眼睛,那眼神——太深太冷也太銳利!看着能讓人一眼涼到心窩裡去!
謝熙中舉之後外出遊歷,憑藉才名走南闖北也見了不少人物,甚至還在老師引薦下拜訪過當今宣國公葉瑤華與閣老葉夕,但無一人能有眼前人的氣勢。
反倒讓他想起年幼時遠遠見過的、當時還是宋昭王的皇帝。
周禾同樣被這男子的氣度驚的不輕,他乾笑了一聲,拱手道謝,“多虧了先生借火,不然我與謝賢弟都是文弱書生,淋了雨非得受涼不可。”
周禾年紀較謝熙大上幾歲,見的事情更多一點。他心道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碰上這一羣人可是禍福難料。
“兩位客氣了。”男子微微一笑,眼尾帶起些微細紋,身穿寶藍色的外裳,在紅彤彤的篝火映襯下,顯出十分雍容豁達來,“相逢就是有緣,到不知兩位怎麼會深更半夜在此避雨?”
即使這人看着態度親善,但是積年累月身在高位的人,即使是刻意收斂氣息也藏不住那份與衆不同的深不可測。
周禾心中思索,乾脆哈哈一笑,開始講他是怎麼把謝熙拐出家門遊歷天下的。
這男子也就聽着,時不時微微挑起嘴角,等着周禾講的口乾舌燥告一段落,他才笑道,“原來兩位都是定業五年的舉人。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看兩位的年紀,實在是年少有爲。”
男子的目光移向謝熙,忽地嘆了口氣,“我聽謝公子的口音似乎是湖北人?”
謝熙微微一愣,才點頭道,“正是,在下是湖北襄陽人士。”
“湖北襄陽府啊……”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湖北襄陽府武當山風景絕佳,謝公子去過麼?”
謝熙點頭,“幾年前曾去過一次,添了香油供奉。”
“哦?”男子饒有興致的微微挺直身體,“武當山紫霄宮現在還收外人供奉?定業……呃……陛下沒有專門供奉香火錢嗎?
皇帝供不供奉,這哪能是普通人知道的事?
謝熙說道,“在下不知,但陛下出身武當天下皆知,想必定有反哺。”
“是啊,他的出身,天下皆知。” 男子輕笑出聲,“那麼這些年,他一直未曾踏上武當一步,在你們讀書人眼裡,定是極爲不孝吧?”
“這……”
謝熙和周禾相互看了一眼,謝熙才恭恭敬敬的說道,“陛下日理萬機,非是我等常人能推測揣度的。”
男子掀了掀嘴角,正要開口再說什麼。廟外忽然傳來一聲笑,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傳進來,“你既想知道,爲何不來問我?”
——只這一句話,猶如一滴冷水滴入油鍋一般。
謝熙和周禾只見眼前這人的神色劇變,面容帶上明顯的掙扎和恍惚,而後才緩緩站起身來。
與此同時,廟中的其他人都驀的站起來,不約而同的各司其職護在男子身邊。
下一刻,破舊的廟門被人從外推開,七八個人從外走進來,而後兩邊分開,顯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脫下蓑衣和斗笠,謝熙方一見那人面孔,當即大驚失色。
那人容顏俊美,烏髮如墨,身着赭紅色外裳,更襯得膚色如玉,但眉間微微蹙起,略深的兩道紋路顯出了這人早已非是青年。
那人雙目略微一掃,就帶着說不出的凌厲和懾人氣勢。
謝熙好像被那目光刺了一下,張口結舌的僵立原地。
——自己就找個破廟避雨而已,怎麼就碰見皇帝了呢?
待他反應過來,就拽着周禾,小心翼翼的貼着牆根躲着了。
皇帝根本沒在意其他人——應該說,自從皇帝的目光落在對面那男子面孔上之後,他的眼裡就沒有別人了。
好半晌,謝熙才聽見皇帝微啞的聲音,“廣元一別,至今十五載春秋,你……”
皇帝的聲音頓了頓,“……竟不見我,就要走嗎?”
“相見怎如不見。”男子聲音沉靜,負手而立,微微側頭避開了來人視線,“國主而今富有四海坐擁天下,區區舊事又何必掛念。”
皇帝冷笑,“這句話——你爲什麼不看着我的眼睛來說?”
男子神色怔忪,半晌方緩緩擡起頭,與皇帝四目相對,“我歸漠北,君駐中原。今時今日,又有何可說?”
靜默半晌,皇帝忽然沉沉的嘆息一聲,“我得到消息,知你親來定西和談,就連夜從京城趕來,路上片刻也不敢耽擱……你竟真的不等我。”
“生離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皇帝苦笑,眼睛眨了幾眨,水光一閃即逝,“汝陽王府我一直給你留着,裡面與當年一般無二。”
汝陽王心中沉重,負在背後的手微微顫抖,“有汝陽王在的地方纔是汝陽王府。”
他的目光落在皇帝面孔上,好半晌才嘆息道,“青書,你還是當年模樣,我卻是老了。”
廟外傳來馬蹄聲,還有輕微的衣帶刮蹭聲——聽在武林高手耳中,一聽便知此地已經被圍的風雨不透。
汝陽王下屬們各個色變,不約而同的看向汝陽王。
汝陽王早知兩國和談一事困難重重,即使是談成了合約,北元內部看不得他活的人也大有人在,這才輕車簡行來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卻不想仍然被人堵在此地。
而今,他所意外的,也只是堵他的人——竟然會是宋青書!
宋青書神色變得平和,他輕輕吁了口氣,“在我眼中,卻沒有絲毫不同。”
“那一年大漠之中,你我二人困於冰洞,同心同德不離不棄。而今想來真是輕鬆快慰。”
宋青書笑了笑,眉宇間帶着些微回憶的色彩,柔和了凌厲的氣勢,“也不知今時今日,王爺你殺魚的本領,是否一如當年。”
王保保呼了口氣,勾了一下脣角,“今時今日,哪裡還用本王親自殺魚。就是青書你,說不定也許久沒見過活魚了吧?倒是當年,青書在汝陽王府做客時,你我朝夕相處,才快慰平生。”
宋青書搖頭失笑,“王爺果然一如當年,即使是口舌之爭,也不願認輸。”
王保保挑起一邊眉梢,“你不也是一樣?”
二人相對而笑,神色溫柔,猶如閒話家常,也如故友重逢。
但這一笑之後,宋青書神色便已冷然,“朕還記得,當年汝陽王曾誇下海口——對朕說,莫要落在王爺你手上。今時今日,又當如何?”
王保保早知私情敘過之後,便是立場再次針鋒相對。即使兩國和談,但能悄無聲息的除去自己,無疑會給昭國帶來很多的便利。
十五年來鴻雁傳書,王保保可以說是天下最瞭解宋青書、甚至是唯一心知宋青書蛻變的人。
少年時宋青書便工於心計靈巧機變但仁義爲懷,青年時揭竿而起——無數次戰役早已讓他原本還略微柔軟的心變得足夠冷硬。
等到如今,江山初定——他已變得真正的心狠手辣翻手無情。
縱然經常能聽見昭國國主是仁德之君這種話,但王保保心裡清楚——生當亂世,如大浪淘金,真正的仁德之人是最容易被拍死的。
當年那個與自己爲蒙古人和漢人、好人還是壞人做口舌爭競的少年,早已在時光裡悄然隱沒了。
一切就如當年他與宋青書所說的,天下江山權勢生存面前,感情算得上什麼?男兒丈夫生於世間,情愛兩字在許多東西面前都太輕了。
是以王保保心中沒有絲毫意外,只是揚眉一笑,“當年國主曾說,若是落在本王手上,甘願自絕以求痛快。”
宋青書環視一週,如有所指的看着王保保身邊親衛,淡淡道,“倒是有不少故人。”
王保保不徐不疾,從容笑道,“能得國主以故人相稱,是本王這些隨從的福分。本王自十三歲從軍,南征北戰二十餘載,多仗他們捨命護衛……他們與本王不同,國主可否念在故人二字,放他們一條生路?”
宋青書微微側頭,似笑非笑道,“輕飄飄幾句話,就是汝陽王求人的態度麼?”
王保保一怔,繼而反應過來,他微一喟嘆,“想不到陳年舊事,國主竟記得這般清楚。”
王保保說的正是當年在廣元分別之際,宋青書於衆目睽睽之下,向他磕了三個響頭,方纔求得黑玉斷續膏之事。
王保保雖位高權重,但卻素來能屈能伸。他半點猶豫都沒有,直接跪下來,連叩了三個響頭,“求國主放他們一條生路。”
“王爺!”
“王爺——我等甘願追隨王爺!”
王保保手下親衛們眼眶通紅。異口同聲。
宋青書玩味一笑,“汝陽王,你該知道——你這些親衛追隨你多年,手中沾了多少漢人鮮血。今時今日,我該放他們嗎?”
王保保站起身來,神情平淡無波,說道,“放與不放在國主,但與求不求卻在本王。”
宋青書呵了一聲,直接搖了搖頭,斬鐵截釘的說道,“汝陽王,你這些親衛,朕決不能放。”
宋青書所說一如王保保所料,所以王保保並不意外。
宋青書又說道,“朕想請汝陽王回當年的汝陽王府看看,汝陽王意下如何?”
廟中又靜默下來,唯有篝火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跳動的火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幾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汝陽王。
王保保微微眯了下眼睛,他忽地笑了起來,“本王覺得……不如何。”
“本王若是深陷昭國,便是蒙古人的千古罪人,他日再無面目回返漠北。”王保保灑然一笑,“青山處處埋忠骨,本王死得其所,有何可懼!”
“好!”宋青書輕輕鼓掌,“這纔是朕心中的汝陽王。”
他的聲音微微一低,隱約帶着幾分纏綿,“不負我——”
——不負我一生所愛,半世相思。縱然時移世易,這個人由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這一世的真情,總算沒有白白安放,也沒有白白辜負!
王保保眉梢微挑,眉宇間雍容氣度更勝當年初見時的金尊玉貴。
宋青書眼神一厲,他深深的看了王保保一眼,嘴脣微微顫抖,一個殺字在脣邊繞了好幾繞,竟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去。
十五年未見,只能在夢裡出現的那人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只要這一個殺字吐出去,天下間就再沒有汝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