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花遭遇原隨雲(十二)
長夜漫漫,浮香涌動。
龜茲王的夜宴正進行至最爲喧鬧的時刻,外面突然大亂,馬嘶人喊,腳步奔騰。
接着就有人大聲驚呼,“火!有人放火!”
王帳內人人變色。楚留香皺眉放下酒杯,人影一閃就飄了出去。他要去看看他的朋友,洞房花燭夜,卻有人攪局,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情
作爲新房的帳篷裡什麼聲音都沒有,楚留香心中暗道不好,當下也顧不得尷尬,直接衝了進去。
新郎官胡鐵花正在喜牀上睡得人事不知。火紅的喜服,蒼白的臉頰,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還能說明這個人活着。
楚留香心下大駭,他一步就衝到了牀前,“胡鐵花,花瘋子!”
胡鐵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朦朦朧朧道,“老臭蟲?”
楚留香一顆心這才放了下去,然後下一刻,楚留香臉色大變,“你……的新娘子,怎麼……”
喜牀上附着了暗紅色的血跡,大紅色的喜燭和薄衾已都帶上了血紅的氣息。龜茲王的大公主早就已經沒有氣息了。
緊隨楚留香之後衝進來的龜茲王和琵琶公主面色俱都大變,龜茲王一把揪住胡鐵花的衣襟,大吼道,“你……雖然她的相貌不好,可她好歹是你的妻子,你怎麼能殺了他!”
胡鐵花還是迷迷糊糊的,被這一扯才猛的清醒起來。他瞪圓了眼睛,盯着牀上氣息全無的女人,反駁道,“與我喝交杯酒的人不是她!她……是你們的公主?不可能!”
楚留香苦笑着嘆了口氣,“大公主……似乎早已經死了。這明顯是有人殺了大公主,然後嫁禍給你。只是適才假冒公主與你喝交杯酒的人又是誰……”
琵琶公主突然跳起來揪住楚留香,“難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既然說是有人嫁禍,那就把人找出來!不然,你這個朋友就給我姐姐償命吧。”
綠洲裡亂作一團,唯有王妃所在依舊是平平靜靜的。
石觀音聽着外面一場混亂,她幽幽的嘆了一聲,“原公子不愧爲世家貴子,麾下能人無數。賤妾在大漠幽居數年,方有少許積澱。如今看來,在原公子面前,不過是螢燭之光罷了。”
原隨雲淡淡笑道,“娘娘之才皎如日月,何必妄自菲薄?倒教隨雲慚愧了。”
石觀音柔聲道,“原公子不遠萬里而來,難道真的不肯見賤妾一面……”
石觀音的聲音哀婉起來,“難道讓賤妾瞧一眼公子的絕代風姿也不肯嗎?”
原隨雲默然不語,唯有手指輕輕撥弄了兩下琴絃,盛唐名琴九霄環佩琴音溫勁鬆透,原隨雲本是琴中聖手,寥寥數聲就帶起了無限寂寥和遺憾。
半晌,原隨雲嘆了口氣,“娘娘盛意拳拳,隨雲焉敢辜負?”
原隨雲長袖一捲,烏木屏風竟然緩緩向側邊移開,露出了他的身影。
石觀音雙目不由一亮,這竟然是一個很斯文、很俊秀的少年!黑衣廣袖,氣質溫文。
他的膝頭放在一張琴,一舉一動都帶着世家傳承的優雅和尊貴。他只坐在那裡,就如同畫一般美好。
柔和之處彷如江南的綿綿春雨,凜冽之處卻如塞外的大漠孤煙。明明很是矛盾的氣質,卻統一的融合在一人身上,更帶出神秘而又致命誘惑。
石觀音竟如同被蠱惑一般緩緩的走了過去,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擦過原隨雲面頰,她的聲音如同呢喃一般,“你……生的真好。”
石觀音的身上帶着沁人的香,暖暖的、細細的、甜甜的、每一分都是誘惑。
原隨雲淡淡嘆了口氣,他緩緩的站了起來,竟然恭恭敬敬的一揖,“娘娘謬讚。”
石觀音突然嫣然一笑,她捉住了原隨雲的手,“原公子……你摸摸我的臉。”
原隨雲的手果然摸上了石觀音的面龐,可是他的神色卻是很平和的,就連氣息都沒有一絲的變化。
似乎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原隨雲的手指就已經離開了石觀音的臉頰。原隨雲的神色帶着讚賞和感嘆,“觀音娘娘的容貌,委實世間難尋。”
石觀音不禁怔住,因爲原隨雲的臉上雖然帶着讚賞,可卻也只是讚賞。如同讚賞一幅畫,一朵花,一件玉器那樣,有着對上天造物的尊重,卻沒有絲毫對她容顏的傾慕。
石觀音輕輕的笑了,她嘆了口氣,輕輕的依偎過去,她的聲音猶如二八少女初初懷春一般,“你……果然很不同……與他們都不一樣。”
哪一個少年不希望在美人心裡獨一無二?可惜,石觀音卻又失望了。
原隨雲只是淡淡一笑,“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價值,隨雲自然也是如此,如何能夠一樣呢。”
石觀音沉默半晌,方若有所思的頷首道,“公子所言甚是。”
作爲無爭山莊的少主,深入大漠還出現在她的面前,自然有必要的理由。石觀音的心情突然很好,因爲挖掘出這個理由正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無爭山莊所代表的可以說是整個江湖的正義和公平。若是得到無爭少主的真心傾慕,這其中的利益,饒是石觀音,也不由心動。
石觀音忽的一笑,嫵媚道,“公子既然來了,怎能不去賤妾谷中小住?也好讓賤妾略盡地主之誼。”
大沙漠的中心,風沙漫天。
一艘華麗又奇詭的船正快速的行駛在沙漠之上,船身長而狹,船頭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極爲細緻的裝飾,華麗的船艙四面,還懸着珠。
縱然是煙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畫舫,縱是月影籠紗,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輕艇,看來也沒有這艘船華麗。
船艙里正擺着上好的酒席,一個獐頭鼠目的三角臉坐在主位上,旁邊卻坐着一個嬌俏可人的紅衣少女。
這二人正是頂着□□自稱吳菊軒的妙僧無花和收了石觀音吩咐隨侍在無花身邊的長孫紅。
長孫紅執起酒壺,爲席上另兩位客人斟滿了杯中酒,嫣然笑道,“敏將軍,洪相公,我家夫君不勝酒力,這一杯紅兒代夫君敬二位。預祝娘娘大事得成,二位貴客得償所願。”
敏將軍哈哈大笑,“多謝紅姑娘吉言。此事成與不成,還要看吳大人請的刺客能不能殺得了那昏王!”
洪相公捻着下顎短鬚,一言不發的喝了酒。可他一雙眼睛卻不停的瞄着無花如今外在的獐頭鼠目,看着長孫紅的目光都是惋惜和遺憾。
如此標緻可愛的佳人,怎麼會嫁了一個那樣醜陋的丈夫?這簡直如同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一樣讓人可惜。
無花捻着面具上自帶的幾根稀疏鬍子笑了笑,配上不討喜的面容更帶出了十二分的猥瑣,“中原一點紅是江湖聞名的頂級殺手,以他的劍法,二位……”
無花的聲音突然一頓,他驀地覺得全身無力,一種萬分渴求的痛苦從心底升起。這並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來自精神上的渴望。這種痛苦快速的瀰漫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分經脈都在叫囂着渴求。
無花藏在面具下的臉已經佈滿了紅潮和冷汗,他勉強咬着牙說完了這一句話,“二位……必可無慮。”
無花緩緩站了起來,他藏在袖子裡的手在瑟瑟發抖,他用最正常的聲音對長孫紅道,“紅兒,你且陪着兩位大人,我去去就來。”
邁入屬於自己的船艙,無花的腳步陡然一個踉蹌,他不由自主的軟倒下去。
沒有掌燈,周遭一片黑暗,無花的身子就伏在船艙的地板上,這一刻他想不起什麼潔癖,什麼舒適……沒有什麼比從心底灼燒而上的空虛和焦躁更讓他難過了。
無花的手哆哆嗦嗦的探入懷中,拿出一個瓷瓶。他根本沒有心思打開,竟直接捏碎了瓶口,將裡面的東西倒入口中。
很快的,那種空虛又無力的渴求淡了下去。無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的視線落在瓶口的白色粉末之上,眼底時明時暗,那是罌粟!
他只喝過石觀音的一杯酒,就染上了罌粟!而今,不過是飲鴆止渴!不是他不想戒,而是他不能戒!
罌粟成癮,早晚都是大患。無花淡淡的笑了笑,眼底突然浮上了森森的細細的殺氣。
烈日當空,無花所在的大船已到達了與一點紅約定好的沙漠客棧。
一點紅果然很遵守時間,他牽着一個駝子和一個麻子從沙漠客棧裡走了出來,跟在引路的長孫紅身後上了船。
無花笑道,“紅兄辛苦了。”
敏將軍與洪相公卻更關心一點紅此行的目標,敏將軍抱拳道,“久聞壯士大名,想必那昏王的首級壯士已經帶來了?”
洪相公也笑道,“壯士大功想必已成,卻不知那昏王的首級何在?”
一點紅道,“首級還在他的頭上。”
敏將軍與洪相公的臉色俱都一變,無花卻微微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聞風先藏起來了?”
一點紅道,“不錯。”
無花微微一笑,“無妨,反正他頭顱遲早都是紅兄的囊中物。”然而,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在一旁的駝子上,似乎這個人很是眼熟……無花的眸子倏然一縮,他淡淡笑道,“只不知紅兄帶來的這兩位又是何許人也?”
駝子搶着道,“咱們和那昏王本沒關係,只不過是他花銀子請來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無花微一沉吟,笑道,“既然二位與那昏王沒什麼關係,紅兄何必用繩索綁住他們。”
無花俯下身去準備解開繩子,一邊又笑道,“在下還是先爲二位寬去繩索再說。”
他彎下腰去,卻突然出手。左右雙手,在兩人身上各點了七八處穴道。
一點紅勃然變色,“你這是做什麼?”他方待張身而起,一柄雪亮的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頸子。
長孫紅的手握着那柄小巧的刀,嫣然笑道,“人已交給了我夫君,就由着他吧。”
駝子冷笑了一聲,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過用這樣的功夫,來對付兩個身上綁着繩子的無名小卒,豈非小題大做了麼?”
無花悠然一笑,“堂堂楚香帥,豈是無名小卒?楚香帥無須辯解,在下並不想親自動手爲你洗臉的。”
駝子忍不住微微一怔,苦笑道,“朋友好眼力。卻不知朋友是誰?如此身手,豈會是無名之人?”
他自然就是楚留香,那麻子卻是姬冰雁。他們本就是爲了查大公主莫名被殺、胡鐵花被人嫁禍而來的。而一點紅卻是他們在路上偶遇的。
無花卻理都沒理他,直接就吩咐人將他們關在船艙下的暗艙裡。
楚留香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爲什麼能認出我?吳菊軒,吳菊軒……他究竟是誰……”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既然能認出你,定是你非常熟悉的人。如果不是非常熟悉,是看不出你的易容的。”
楚留香沉重的嘆了口氣,暗艙裡沉寂了下去。只剩下船底擦着沙地的聲音一陣陣傳上來,像是尖針在刺着人的耳朵。
突然,一陣鷹嘯,又一陣沙沙聲響了起來。一艘既小巧輕盈又精緻華麗的沙漠行舟正向這個方向駛來。
長孫紅嫣然一笑,“夫君,師父來了。”
暗艙之內,楚留香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而無花,已經站在了船艙之外,微微躬身道,“娘娘。”
石觀音綽約動人儀態萬方的身影倏忽間就出現在了無花眼前,然而,無花的身體卻微微一僵,因爲石觀音身側還有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極斯文俊秀的少年,黑衣廣袖揹負琴囊,竟然是原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