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九)
宋青書幾月之前從崑崙山回返武當,對上光明頂的路途可比殷梨亭熟悉多了。況且他有着前世經歷,處事練達之處更比殷梨亭不知強了多少,這一路打尖住店樁樁件件安排的極有條理。
殷梨亭性格雖軟,卻常隨着幾位師兄們外出行走,如今第一遭領着小師侄上路卻被小師侄照顧的無微不至,不免有些慚愧,又爲宋青書的少年老成而暗暗歡喜。
沒幾日,殷梨亭宋青書二人就到了廣元。廣元是蜀北重鎮,四川首府,倒是有一番難得的繁華。
宋青書見街上繁華民聲攘攘,就一定要拽着殷梨亭出來走動走動,他前世是親眼見過殷梨亭的情殤之苦,如今也怕他鬱結於心,與其悶在客棧中鬱郁嘆息,還不如出門見識見識蜀中風物。
叔侄倆隨性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路兩邊的各種攤子,殷梨亭少有這樣的閒暇時光,不由得也放鬆懷抱,神態上也輕鬆了許多。
宋青書看在眼裡,不禁暗忖就該讓六叔多出來走動走動。爹爹和幾位師叔們就是太保護六叔,須知過而不及,都快把六叔養成溫柔女兒了。
純真稚弱是好事,可行走江湖這種性格卻要大大的吃虧!
宋青書正暗自得意自己的法子好,突聽西南方一陣紛亂,霎時間哭聲叫聲大作,宋青書心中一驚,打眼望去卻不由得暗叫一聲苦。
只見十幾騎元兵竟縱馬而來,一路上撞翻的攤子不計其數。爲首那張面孔,正是追殺了宋青書差不多千餘里的八臂神劍方東白!
宋青書忙回身去捉殷梨亭,只想拽了人快走,若是給方東白看見便要大大的不妙。
卻不料回手捉了個空,殷梨亭已經搶出幾步,仗着輕功過人,連連撥開好幾個眼看就要被撞到的路人。
方東白疾馳而來,見了殷梨亭的身法不由得咦了一聲,竟猛地勒緊馬繮,那馬被他勒的希律律仰天直叫,卻也無法再往前一步。
方東白冷笑幾聲,“嘿,武當弟子!”
原來方東白千里捉拿宋青書,卻被宋青書跑了無數次,最後也沒能把宋青書捉回去。方東白心中深以爲恥,竟把整個武當都恨上了。
如今又見了武當弟子,看年紀又不甚大,方東白殺心頓起,他直接從馬上跳下,將長劍握在手中,哼道,“既是武當弟子,就留下命來吧。”
殷梨亭見方東白雖是容顏枯槁無精打采,但勢若沉淵,只一個起手式,便有宗師氣度,不由得沉聲道,“閣下是誰?我武當與閣下有何仇怨?”
方東白只慢慢道,“百劫餘生之人,名姓不必再提。你若有本事,贏了老朽自然隨你離去,否則就留命下來。”
他方說罷,卻見一個少年施施然自人羣中走出,對殷梨亭道,“六叔,此人便是那八臂神劍方東白。身爲丐幫長老,卻甘爲朝廷鷹犬,怪不得沒臉提起姓名,沒得辱沒了祖宗。”
那少年生的俊貌玉顏,方東白一見卻恨聲笑道,“好!好!小子,你還沒死!”
原來宋青書深知方東白劍法超卓,生怕殷梨亭吃虧,急忙走了出來。只是宋青書心中卻十分焦急,暗道以六叔劍法最精,可如今的功力未到,怕未必是方東白的對手。
殷梨亭胸中激盪面色含悲,握着長劍的手青筋畢露,寒光一閃,長劍出鞘,指着方東白恨聲道,“原來是你!今日你便還紀姑娘命來!”
方東白卻不知殷梨亭說的是誰,只冷冷道,“什麼紀姑娘,老朽劍下亡魂無數,記不得了。待解決了你,再捉那狡猾小子。”
殷梨亭雙目通紅,長劍在手卻能謹守武當氣象,方東白倒也不敢輕看了他。
正自對持,人羣中卻有人幽幽一嘆,這一聲嘆息竟似帶着說不出的愁苦傷心,聲音雖輕,卻人人都聽了個清楚。
方東白殷梨亭宋青書同時心中一凜,竟是一個絕頂高手!
三人不約而同向那嘆息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白衣人負手立在街邊,縱然以方東白功力之精深也不知那人是何時出現的。
那人輕袍緩帶,俊雅無匹,唯有神色間帶着說不出的寂寥。那人對着殷梨亭一拱手,道,“殷六俠,這一陣還是讓給在下吧。”
那人身形微微一動,猶若閒庭信步,卻轉瞬便到了近前,對方東白道,“殺妻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在此見到方長老,真是繳天之幸。”
方東白見來人舉手投足皆是頂尖高手的風範,一時間眉頭大皺,道,“尊駕是哪一位?”
那人嘆了一聲,道,“在下楊逍。”
方東白只覺得莫名其妙,詫異道,“明教楊左使?老朽何時殺了你的妻子?”
楊逍的眸子在宋青書臉上一轉,才道,“數月前,在陝西渭南。”
方東白不由得也望了宋青書一眼,忽地恍然,冷笑道,“原來如此!”
方東白心知此事不能善了,心中卻忽然想起一樁事來,當即哈哈笑道,“原來如此!殷六俠口中的紀姑娘,莫不就是你楊左使的妻子?老朽這些年雖不在江湖,卻也聽說過武當殷六俠的未婚妻子出身峨眉,似乎是姓紀?”
方東白嘖嘖兩聲,“殷六俠,武當派的涵養功夫果然厲害的緊。”
殷梨亭卻絲毫不做理會,只是神色怔怔的望着楊逍。他此刻心中又痛又恨又酸又澀,根本就不曾聽見方東白在說什麼。
楊逍見殷梨亭這般神思不屬,不由得微微皺眉。
楊逍半生不知多少次身臨絕域都能全身而退,早已磨練的心硬如鐵,他雖愧對殷梨亭,但若殷梨亭找他報奪妻之仇,他也不會退縮,便是江湖事江湖了,無論殷梨亭劃下什麼道來,他都接着。
哪想到殷梨亭心性竟如此軟弱,在敵人面前都這般怔怔,在這樣的殷梨亭面前,若是提什麼江湖事江湖了,反倒像是欺他一般。
方東白言語間辱及武當,殷梨亭又失魂落魄,宋青書不由得大急,急忙搶上一步,朗聲道,“六叔與紀姑姑早已經解除婚約,方東白,難道你投了元庭做了鷹犬,就連江湖上的朋友之義都不懂了?我武當弟子爲朋友報仇,天經地義!”
方東白嘿嘿冷笑,“臭小子,牙尖嘴利。”
楊逍聽了這話不免又多看了宋青書一眼,又想起女兒不悔這幾個月心心念念都是這小子,忽地插口嘆息道,“悲莫悲兮生別離,斯人已去,而今想是芳魂未遠。方東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這般逞口舌之利,莫不是怕了楊某?若是如此,便自裁了吧。”
楊逍輕袍緩帶,風采翩翩,看來猶若文人墨客。方東白卻知此人實在是勁敵!方東白絲毫不敢託大,只是慢吞吞道,“勝者生,敗者死,便依着江湖規矩吧。”
楊逍微微一哂,身影一晃縱身上前,方東白挺劍相迎。頃刻間二人便纏鬥一處。
方東白出劍奇快,一招未斷新招又出,只見漫天劍影,遍地寒光。然而無論方東白的劍有多快,也極不上楊逍一個巧字。
楊逍在漫天劍光中,卻只空手遇敵,騰挪輾轉,看似險到極處,卻也巧到極處。
宋青書武功未臻一流高手之境,但經張三丰與武當諸俠教導,眼力卻在第一流的境界,看了數十招,便知道楊逍有勝無敗。
殷梨亭不錯眼的望着楊逍,心中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他見了楊逍風采,而今又見了楊逍武功,心中最後竟只剩下一個念頭……怪不得、怪不得!
紀姑娘、曉芙妹子,你的眼光果真不差!選的人實在比我殷梨亭強多了!
殷梨亭傷心之下,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他眼睛雖望着楊逍,可眸子卻是空茫茫的不知落去了哪兒。
宋青書看的大急,忙握住殷梨亭手腕,低聲喚道,”六叔、六叔!”
宋青書連着喚了好幾聲,才終於聽見殷梨亭輕輕的應了一聲。
忽地楊逍一聲長笑,場內叮的一聲輕響,鬥做一團的二人驟然分開。
只見方東白手中竟只剩下半截斷劍,另一半劍尖卻被楊逍夾在兩指之中。楊逍隨手將那半截劍尖丟在地上,冷冷道,“方長老,你還有何話說?”
方東白雙手顫抖,面色慘白,“好!好一個明教楊左使!老朽技不如人,還有何可說!”
楊逍微微一哂,道,“既然如此,還等什麼?方長老,請吧。”
方東白呵呵慘笑了幾聲,忽地一聲長嘯,道,“老朽縱橫江湖數十年,今日總算沒死在無名之輩手上,老天待我方東白不薄!不薄啊!”
方東白說罷,橫劍頸中,用力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命!
宋青書見楊逍竟然迫得方東白自盡,一時間對楊逍的武功手段大爲佩服。待一回頭見殷梨亭依舊神色怔怔,不免又有些嘆息,便道,“六叔,咱們走吧?”
殷梨亭呆立了一會兒,道,“好,咱們走。”
宋青書對着楊逍抱了抱拳,然後拽着殷梨亭就走,卻不想剛剛轉身,就聽得兩聲清嘯傳來。
嘯聲方落,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老者越過重重屋脊,落在方東白屍身之前。
剛剛被方東白之死嚇破了膽的幾名元兵急忙搶上,“鹿先生,鶴先生。”
宋青書一見之下,頓時叫苦不迭,玄冥二老不是保護汝陽王麼?怎麼竟然在這裡!這一對師兄弟雖然一個貪花一個好酒,但都有驚人藝業,當年他二叔俞蓮舟便是傷在鶴筆翁掌下!
那一年武當山上,與太師父都能對上一掌!宋青書自忖以他和殷梨亭的本事,可絕比不上這兩人!
鹿杖客在場中看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宋青書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起來,嘖嘖道,“好漂亮的玉娃娃,不若留下來陪老夫雙修吧。”
宋青書霎時間大怒,雙手緊緊握在長劍之上。殷梨亭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他雖不認得鹿杖客,剛剛卻聽見那長嘯之聲氣韻悠長連綿不絕,心知此人武功極高。
殷梨亭當下上前一步把宋青書牢牢護在身後,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必與後生晚輩爲難。”
鹿杖客嘿嘿一笑,竟又打量了殷梨亭一番,道,“雖然比不上那玉娃娃,長得倒也清秀,年紀略大了點倒也有大的好處,不如也留下吧。”
殷梨亭臉上不由得一紅,說不出是怒還是羞,恨聲道,“無恥之尤!”
不防另一邊傳來一聲輕笑,卻是楊逍嗤笑一聲,“好個爲老不尊的老不修!”
鹿杖客仰天打了個哈哈,絲毫不以爲意,只對楊逍道,“尊駕不是要架樑吧?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們師兄弟不與你爲難,你也莫要與我們爲難。”
鹿杖客看不清楊逍武功深淺,卻見方東白橫屍當場,他見楊逍的倜儻風采雖有些眼饞,可倒也不願意惹上這樣的高手。
楊逍灑然一笑,隨手指了指方東白的屍身,“他不是你的同伴?”
鹿杖客哼了一聲,道,“我與他沒交情!尊駕非要架樑子麼?”
楊逍微一沉吟,鹿杖客看不清他的境界,他也同樣看不出鹿杖客的深淺,況且旁邊還有個鶴筆翁虎視眈眈。
鹿杖客嘿嘿一笑,直接劈手一抓就向殷梨亭抓去,口中道,“先抓了大的,再抓小的。”
殷梨亭手腕一抖,長劍出鞘,劍尖劃出一道寒光,直削鹿杖客手腕,鹿杖客輕輕咦了一聲,“小子劍法不差!”
鹿杖客手臂一彎,又去扣殷梨亭肩膀。殷梨亭長劍一點,劍尖竟然一個彎曲,再削鹿杖客右手。
幾下交手快若閃電,鹿杖客是沒捉住殷梨亭,殷梨亭卻也是無論如何都脫不出鹿杖客的手下。
殷梨亭被逼的束手束腳,心中大是駭異,口中叫道,“青書,你快走!”宋青書是宋遠橋獨生愛子,武當派未來的掌門人,無論如何不能落在這個老不修手裡!否則他殷梨亭還有什麼顏面回武當見師父和師兄們。
宋青書如何肯走,抽出長劍挺劍迎上,刷刷刷便是三劍只攻不守,同時喝道,“六叔,真武七截陣。”
真武七截陣乃是張三丰在漢陽蛇龜二山中悟出來的精妙武功,若是二人合力,則相輔相成攻守兼備,便如四個高手一般。
殷梨亭聽了宋青書這一句,當下步法一變只守不攻,牢牢護住宋青書。
叔侄二人甫一合作,就有奇效,竟轉瞬間便自鹿杖客手下脫身出來。
鹿杖客哼了一聲,也不追擊,只嘿嘿笑道,“玉娃娃倒有幾分本事。”
正在此時,西南方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數個獵戶打扮的漢子護着一個錦衣金冠的少年疾馳過來。
那少年看見宋青書便眼前一亮,喝道,“鹿先生,鶴先生,捉住那小子,小王重重有賞!”
宋青書面對強敵,無暇分心,可是一聽這聲音就暗道苦也,怪不得玄冥二老在這兒出現,原來是護着這位小王爺!
來的正是幾次三番栽在宋青書手上的汝陽王世子,王保保!
王保保這話一出,本在掠陣的鶴筆翁身影一晃,就攔在殷梨亭和宋青書的退路上。
鹿杖客哈哈一笑,“玉娃娃,小王爺要你,你還是乖乖留下吧。”
鹿杖客笑聲還未落,只見白影倏忽一閃,跟着王保保的幾個漢子差不多齊齊一聲喝,嗖嗖嗖接連幾箭卻都射了個空。
鹿杖客與鶴筆翁都是哎喲一聲,身形急掠,奈何他二人功力雖高,輕功卻不及楊逍。
楊逍身法動如雷霆疾若閃電,只一眨眼功夫,已將王保保扣在手中飄然落地。
楊逍將一隻手壓在王保保天靈之上,悠悠一嘆,道,“諸位未免太小覷楊某了。”
鹿杖客厲聲喝道,“這位朋友,咱們可沒爲難你!”
楊逍只一笑,“朝廷鷹犬,人人得而誅之。”
楊逍瞄了殷梨亭宋青書一眼,淡淡道,“咱們走吧。”
殷梨亭微微一怔,不知道該不該受了楊逍這般好意,可又轉念一想,他自己死也就罷了,可青書是大哥愛子,可不能有閃失。
只這一遲疑,楊逍就皺眉,道,“男子漢大丈夫就該當機立斷,猶疑不決早晚遺憾終生!”
殷梨亭臉色一紅,繼而卻又一白,卻抱拳道,“多謝楊……先生。”
楊逍擒着王保保,殷梨亭與宋青書跟在他身後緩緩退走。
眼看三人就要轉過街邊,玄冥二老對視一眼,二人心意相通,鹿杖客劈空一掌拍楊逍面門,鶴筆翁搶上兩步一掌直取楊逍肋下。
與此同時,跟隨王保保而來的神箭八雄彎弓搭箭,各個都是連珠七箭射出,直取殷梨亭與宋青書。
掌力陰寒逼人,楊逍眼看這一掌掌力吞吐不定,竟整個罩住他上半身。
楊逍捉過王保保向上一擋,可這肋下的一掌卻又避不開,只能實打實的與鶴筆翁對了一掌。
楊逍只覺得一股寒氣侵入經脈,竟然凍得他激靈靈一個冷戰,全身真氣霎時就是一窒。
鹿杖客避開了王保保,又是一掌直劈楊逍胸口,同時另一手去搶王保保。楊逍身形不動,整個人就倏地向後退了三步,同時又將王保保一晃。
鹿杖客眼見王保保又被晃到他掌下,忙不迭收招。又見師弟未能接應,眼角餘光一瞄,只見鶴筆翁臉色時青時紅,右手顫抖不停,顯然是內力回激被掌力震傷。
鶴筆翁只覺得全身真氣翻涌,只能運氣調息,莫說動上一動,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得。
鹿杖客再見楊逍面色如常恍若無事,一時間心頭駭異,這個姓楊的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高手!怎地如此厲害!
他卻不知楊逍面上如常,可是內裡卻傷的不輕,只是強敵在側,不比鶴筆翁還有師兄關照,只能咬牙強忍。
此時楊逍體內真氣早已亂作一團,丹田之痛真是猶如刀割一般。楊逍不着痕跡的深吸一口氣,擡手一掌印在王保保背後,王保保噗的一口血箭噴出。
楊逍冷笑道,“閣下儘管追,不過楊某下一掌可沒這麼客氣了。”
楊逍拖着王保保就走,鹿杖客鶴筆翁等人面面相覷。鹿杖客的心思比他師弟鶴筆翁要靈敏許多,當即就揮揮手,帶着人遠遠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