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花遭遇原隨雲(二十五)
海面寬闊,海風勁急。
雖然大船已經出了海,但甲板上卻被擦洗的一塵不染,簡直光滑的像鏡子一樣。
楚留香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風微笑道,“紫鯨幫雄霸東南近海,海幫主的家底果然夠闊氣。”
海闊天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香帥過譽。海某人在海上風來浪去好些年,才掙下來這點微薄的家底。”話雖這樣說,但是他的神態中卻很是帶着自傲。
楚留香笑着摸了摸鼻子,道,“我們出海已經三天了,不知還有幾日能到那銷金窟?”
海闊天拿出地圖比了比,苦笑起來,“香帥這卻是爲難在下了,海某人只能估算着時辰,許是再有個三五天吧。”
楚留香笑着拍了拍海闊天的肩膀,“既然還有三五天,不如先請海幫主講一講那海上銷金窟?”
海闊天怔住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攤了攤手道,“香帥……”
他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很優雅動聽的聲音,“在聰明人面前,就不要說假話。因爲這隻會讓自己很難看。”
海闊天完全愣住了,因爲他並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那麼他身後這個人的武功豈不是非常高明?
海闊天轉過頭,一個帶着幕離的白衣人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那人微微仰着頭,似乎望着遠方天際。雖然看不清相貌,但是身姿極其瀟灑出塵。
正是與楚留香胡鐵花一同上船的白衣人。海闊天篤定這樣出衆的一個人,絕不可能是寂寂無名之輩。
楚留香笑了,“你怎麼出來了?”
隔着幕離,楚留香並不能看清無花的表情,但是他敏銳的覺察到無花瞥過來的視線。
無花淡淡道,“曾經有人對我說過,聰明人才有權利活下去。香帥覺得如何?”
楚留香微笑着點頭,道,“很有道理。”
無花微微一笑,亦頷首道,“我也覺得這句話實在很有道理。海幫主以爲呢?”
海闊天嘿嘿乾笑了兩聲,他的目光在楚留香和無花身上掃視了幾番,笑道,“有楚香帥在,海某人自然是不會死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嘆了口氣,“原來海幫主是拿定了在下從不殺人。”
海闊天笑道,“不止如此,我還相信楚留香絕不會看着別人在他眼前殺人。”
話猶未了,只聽“嗆”的一聲,一道閃光已從無花寬大的袍袖中飛出。海闊天只覺得耳邊一涼,風聲呼嘯而過,那道閃光又回到了無花袖底。
楚留香的目光凝注着無花,緩緩嘆了口氣,道,“我才知道你的脾氣竟有這般糟糕。”
海闊天這才覺得耳邊熱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黏黏膩膩沾了一手鮮紅。他不由得退了幾步,嘶聲道,“你、海某人哪裡得罪了閣下不成?”
無花衣袖一拂,笑道,“得罪我?你也配麼?我只是提醒海幫主,莫要太相信楚留香。”
無花悠然一笑,道,“就算你躲在楚留香身後,我想要殺你也容易的很。你若不信,當然可以試一試。”
海闊天簡直要直接跳起來,“你、你……”他連着說了兩個你字,卻終是硬生生忍下了這口氣。
楚留香低着頭摸了摸鼻子,尷尬的笑了笑。
海闊天瞧了瞧楚留香,又看了看無花,他不由自主的退後兩步,然後卻很快在堆起笑臉,“閣下真是說笑了,若是殺了我,誰能帶你們去那海上銷金窟呢?”
無花慢悠悠笑道,“誰說我要去銷金窟了?若是不能去,才正和我心意。”
楚留香嘆了口氣,自打上了船,無花的脾氣就很有些喜怒不定。實在是讓他有些頭疼。
他無奈的瞧了無花一眼,卻苦笑着對海闊天道,“海幫主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近年來東南海域之內神龍幫、鳳尾幫皆已衰落。唯有紫鯨幫雄霸近海。這真的是海幫主的本事?”
楚留香微微笑着,“海上銷金窟就在東海之上,若要出海就必須要海船。若說海幫主與那銷金主人一點聯繫都沒有,在下是絕不會信的。”
海闊天的臉色陣青陣白,末了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苦笑道,“看來兩位是一定要爲難在下了。”
無花負手立在甲板上,目光似乎望着天際層層疊疊的黑雲。他極爲冷淡又短促的笑了一下,“這世上總有人以爲自己很聰明,卻不知這種自作聰明本就是取死之道。”
楚留香看了無花一眼,搖頭笑道,“一個人太聰明瞭,也並不是件好事。”
無花微一沉默,繼而卻悠然一笑,“你難道是在說自己麼?”
楚留香搖了搖頭,卻走去海闊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肯讓我們上船,又肯送我們出海,不就是想讓我們去找銷金主人的麻煩?”
楚留香眉梢揚了揚,含笑道,“如果我們葬身在銷金窟,海幫主一定要記得祈禱銷金主人不會記得誰把麻煩送上了蝙蝠島。”
海闊天呆了呆,他的神色一瞬間就變得極是蒼白,兩隻手竟也微微顫抖起來。他猛的咬了咬牙,聲音斬釘截鐵一樣道,“好!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楚留香笑了笑,將海闊天帶回了客艙。
四個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卻只能聽見海闊天粗重的呼吸,他的臉色異常難看,眼神也很是散亂。楚留香知道這是一個人恐懼到極致的無意識表現。
胡鐵花把酒葫蘆頓在桌子上,大聲道,“你不如先喝上幾杯定神。”
海闊天勉強笑了笑,“多謝。”他果然抓起酒葫蘆大大的灌了一口,然後用袖子一抹嘴角,才長長吐出口氣,道,“海上銷金窟又叫做蝙蝠島,而它的主人就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問道,“蝙蝠島做的是什麼生意?”
海闊天道,“那裡有瓊花異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還有看不盡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釀、聽不完的秘密、說不完的好處!而它的生意卻只是拍賣。”
“拍賣?”楚留香皺了皺眉,“拍賣什麼東西?”
海闊天笑了笑,“任何東西!消息、寶物、秘藏、甚至還有人。所有你想要的,都能夠在蝙蝠島找到。蝙蝠公子所拿出的每一樣東西都能令整個江湖趨之若鶩。我敢保證,哪怕有一件東西流傳出去,都會引起江湖上的腥風血雨。”
楚留香與胡鐵花相顧駭然,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楚留香喃喃道,“難道竟沒有人知道蝙蝠公子的來歷?
海闊天苦笑着搖頭,“沒有人知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既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更沒有人見過他的形狀容貌。”
胡鐵花瞪着眼,道,“難道上過蝙蝠島的人也沒有見到蝙蝠公子?”
海闊天嘆了口氣,“沒有人見過,因爲整個島上沒有一點燈火。蝙蝠公子的規矩就是絕對黑暗。”
楚留香的面色一肅,無花卻緩緩笑了起來,柔聲讚道,“果然是個極好的法子,絕對黑暗裡,不只沒有人能夠見到蝙蝠公子,怕是顧客之間相互也看不到吧?”
海闊天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他又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大聲道,“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無花的目光透過幕離落在海闊天臉上,似笑非笑的緩緩道,“海幫主還沒說你在蝙蝠島上買了什麼。”
海闊天不由得怔了怔,才期期艾艾的道,“這個……我買了雲從龍和武維揚的秘密。”
神龍幫幫主雲從龍、鳳尾幫幫主武維揚,俱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一身武功也頗過得去,這兩人死的不明不白,讓神龍幫和鳳尾幫就此衰落。而後紫鯨幫才能獨霸東南海域。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你既然在蝙蝠島上做了交易,那麼自然就有了把柄在蝙蝠公子手上。那麼,你爲什麼要背叛蝙蝠公子呢?”
海闊天苦笑道,“我雖然不是好人,但從沒什麼貪心。我只想守着紫鯨幫這點家業過日子,可蝙蝠公子卻太可怕了。就像是……饕餮一樣蠶食着江湖上的勢力。”
無花的目光透過幕離紮在海闊天臉上,可他的聲音卻是很柔和的,“蝙蝠公子既握有你的把柄,又何必要吞併紫鯨幫。”
楚留香也摸了摸鼻子,“海幫主,你又何必這樣不爽快。”
胡鐵花乾脆就拍了桌子,怒道,“一句也是說,十句也是說,你就非得當咱們都是傻子麼?”
海闊天緊緊咬着牙,神色劇烈掙扎變換。終於他頹然坐在凳子上,緩緩道,“因爲我喜歡上一個女人。”
海闊天的表情竟然漸漸變得嚮往又柔和起來,“見到了她,我才知道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什麼都不是,竟連她的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
海闊天笑了笑,“你們也許猜不到,我竟只是見了她一面,與她說了幾句話。我就覺得只要能讓她笑一笑,我什麼都願意做。只可惜她從來都不笑的,我送她出海,她一路上都是憂心忡忡……”
無花只聽得額角狠狠一跳,這種表情、這種語氣,與石觀音的面首何其相似?無花不由得皺了皺眉,截口道,“她是蝙蝠公子的女人?”
海闊天搖了搖頭,道,“她手上雖然拿着蝙蝠島的請帖,可她卻對我說過,她是去蝙蝠島交易的。”
楚留香沉吟道,“難道……她自己就是交易的物品?”
“不錯,”海闊天慘然道,“我想幫她,可她卻說她要的東西只能去找蝙蝠公子。”
“她那麼單純又美麗的女孩子,只要被拍賣出去,也許一天都活不過。”
楚留香嘆了口氣,竟也在心底跟着惋惜起來。
無花卻只淡淡一笑,柔聲道,“付出價值得到回報,那是她自己選的路。她自覺去的很甘心,你又何苦爲她可惜。”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目光凝注着無花,無奈道,“我實在想不明白,爲何無論多無情多可惡的話,你都能用最溫柔、最文雅的語調說出來。”
胡鐵花卻忍不住道,“難道他就不管一管你這脾氣?”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原隨雲。
無花的臉色微微一變,冷笑道,“你們似乎都忘記了他的年紀。”
胡鐵花詫異道,“這與年紀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的神色卻凝重起來,苦笑道,“你是再提醒我們……他的深不可測?”
無花的面色卻古怪起來,失笑道,“香帥未免想的太多了,我只是想說,任誰也不會願意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人管束的。”
胡鐵花哈哈大笑,“不錯!”
楚留香也不由得失笑,道,“我確實想多了。”
無花忽又一笑,道,“你雖然這麼說,但我卻知道你剛纔至少有一瞬間是真的怕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很慶幸他是我們的朋友。”
胡鐵花皺眉道,“爲什麼?”
“因爲我寧可和任何人爲敵,也不願和他爲敵。”楚留香緩緩道,“他比任何人都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