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花遭遇原隨雲(十)
無花是在清淡的檀香中醒來的,他幾乎想要舒服的喟嘆一聲。自從離開少林寺,他就沒有一次睡得如此輕鬆和香甜。
這是一間清新雅緻的臥房。紫檀木的桌子上擺着一整套紫砂茶具,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正在將剛剛煮開的水注入茶壺中。這雙手的主人正是原隨雲。
無花剛剛睜開眼,原隨雲就感覺到了他呼吸的變化。
原隨雲微微一笑,“聽聞大師擅長東瀛茶道,天峰大師在世之時最喜喝大師親手煮的茶。”
無花撐起身子走到桌前坐下,淡淡笑道,“天峰師伯嗜茶如命,也算求仁得仁。”他體內的真氣已經全部凝滯,此時此刻,他與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無花的目光在室內掃過,他目光閃動,柔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原隨云爲自己倒了杯茶,不多不少正好八分滿,他淺淺抿了一口,才道,“當然是我的地方。”
無花不禁爲之氣結,只可惜他依舊頂着那一副獐頭鼠目,整個人看起來煞是奇怪。
原隨雲又笑道,“大師不準備嘗一嘗在下的茶麼?”
茶水散發的清澀甘醇的香氣,無花抿了一口,淡淡道,“武夷山大紅袍,果然是極品。”
透過茶水蒸騰的淡淡霧氣,無花的目光落在原隨雲的身上。
這個神秘莫測的少年穿着華麗卻不過火,舉止既優雅又斯文,笑容也很親切隨和。唯有一雙眼睛帶着空虛、寂寞和蕭索的氣息,讓這個少年的氣質霎時間平添神秘。
原隨雲毫不在意無花審視的目光,只頷首笑道,“大師果然是同道中人。”
原隨雲又笑道,“在下已爲大師準備了沐浴更衣之處,大師切莫嫌棄。”
無花只淡淡一笑,默然不語,在他昏迷的時候,眼前的人有無數個機會搜他的身,可是這個神秘莫測的少年竟然選擇了等他醒來。
聰敏慧黠如無花,自然明白原隨雲此時的未盡之意。
這個神秘莫測的少年公子要的,就是他自己解下身上的所有防備。這無疑已經是一種風度,更是一種尊重。
他並沒有拒絕的可能與權力,那麼爲什麼不讓自己好過一點?至少,對於一個有潔癖的人來說,奔波數天之後洗個熱水澡是難言的享受。
浴桶很大,水微微有些燙,白色的水汽飄散着,氤氳出神秘又曖昧的氣息。
無花站在浴桶邊,解衣的動作有一些猶疑。隨身攜帶的各種瓶瓶罐罐都已經被他取了出來,就連最重要的天一神水也不例外。
他的猶疑完全來自身後的視線,他能夠感覺到那人的目光一直盯在他的身上。
無花的面色並不怎麼好,語氣甚至帶了一絲羞惱,可他的臉上卻始終帶着極輕的笑,“閣下準備在這裡看着?”
原隨雲輕輕一笑,“大師該知道,這是我的地方。”
無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衣服一件件的褪了下來,展露出的身體膚若凝脂。他的手一點點的揭開面具,藏在面具下的容顏竟然染了一點點紅暈。看起來既出塵脫俗又可親可愛。
任是誰見了這一幕,都會覺得美如珠玉白璧無瑕。誰會能夠想到這麼俊俏又脫俗的和尚,竟然會有全然相反的狠辣心腸。
這樣香豔的一幕,原隨雲自然是看不見的,他的指節正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桌子上扣動。
粼粼的水聲響了起來,原隨雲忽然似笑非笑的揚了揚脣角,促狹道,“大師見識廣博家學淵源,定對東瀛衆道知之甚詳。”
無花的臉色微微一變,卻笑道,“貧僧既是出家人,又已非若衆少年。”
這裡是馬連河畔的一個小鎮。
烈日、風砂、黃土,貧窮小鎮,衣不蔽體的婦人,牽着面有菜色的兒童,在木板門後閃縮窺人。
但是在這樣貧瘠的鎮上,竟然還坐落着幾座白牆青瓦的宅院。畢竟只要有大把的銀子,無論在哪裡過的都不會太差。
這裡曾經是札木合的地盤,而今卻已經屬於原隨雲。
原隨雲就坐在這個宅子的花廳裡,淺淺抿着清香甘醇的君山新茶,聽着手下的報備。
那是一個粗獷的中年漢子,乍一看和長在西北的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公子,楚留香已經在鎮上住了五日,看起來是在等人。”
原隨雲微微頷首,那漢子又道,“近幾日屬下的客棧裡多了很多生面孔,據說都是爲了尋找極樂之星。”
原隨雲露出淺淡的笑容,“這麼說,這些人都是要進入大漠的?”
那漢子道,“正是,過幾日就有商隊前往關外。想必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準備跟隨商隊一起走的。畢竟大漠環境惡劣,又有幾方勢力爭奪。跟着商隊消息總能靈通一些。”
原隨雲淺啜了一口溫茶,笑道,“既然如此,我過幾日也隨着商隊出發,其中細節你去打點了。”
兩天之後,原隨雲就帶着丁楓風塵僕僕的出現在鎮上唯一一家客棧裡。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用輕薄透氣的□□遮掩了面容。
原本俊逸斯文的容顏變得平凡起來,但是一身風華氣度卻終是遮掩不來的。
因爲人的氣質自內而生,自幼養成的東西總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但對於原隨雲而言,糊弄一下只有一面之緣的楚留香足夠了。
文質彬彬的弱質少年出現在窮鄉僻壤的小鎮上,總是會惹人注目的。原隨雲和丁楓剛剛站在客棧門口,就讓滿屋子的人爲之一靜。
就連店小二也是愣了愣才迎了上去,“兩位公子,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丁楓笑了笑,“住店。”
他的笑容讓人有說不出的好感。楚留香的眼睛亮了亮,在這個魚龍混雜竟然出現這樣兩個少年,本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而且他還注意到丁楓背上的琴囊。
店小二爲難的撓了撓頭,“公子,小店這幾天人多,只有通鋪了。”
丁楓的笑容僵了僵,若只是他一個人,通鋪自然是無妨的。可他的公子自幼錦衣玉食,吃穿用度無一不精,怎能與那些粗人一起去睡通鋪?
丁楓二話沒說一錠金子就甩了出去,店小二眉開眼笑,“小人的房間雖然小了些,但是卻比通鋪好上不少。”
在金子出手的一瞬間,楚留香就注意到客棧裡好幾夥人的眼睛都亮了亮。文質彬彬又出手闊綽的公子,豈不正是最好的肥羊?
原隨雲突然牽住了丁楓的手,表現的就像一個初出茅廬的稚鳥。似乎在依偎着自己的兄長一樣尋求庇護。
整個客棧裡,只有兩張桌子還有空着的座位。一個在窗邊,一個在角落。原隨雲竟然毫不猶豫的拽着丁楓走向了角落的位置。
看在別人眼裡,自然又是心下怯懦的表現。坐在窗邊獨霸了一張桌子的楚留香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喃喃道,“難道我看起來很像一個強盜?”
楚留香忍不住向角落裡看過去,坐在那張桌子前的人長了一張蠟黃的三角臉,五官似乎要擠在一堆,頷下幾根鼠須,卻似被火燒過,又黃又焦。只能用獐頭鼠目來形容。
那人的眼前只放了一壺茶水,和一盤艾窩窩。
楚留香訝異的眨眨眼,比起他來,這人不是更不像好人麼?
就連丁楓也有些不忍目睹,長成這種模樣,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可是原隨雲已經坐在了角落的位置上,丁楓只能緊跟他家公子的腳步,臉上帶起燦爛的笑,“兄臺,可否容我們拼個桌?”
這當然只是客氣話,因爲他們都已經坐在了位置上。
那人瞄了丁楓一眼,完全不作理會。原隨雲突然對小二招了招手,在丁楓異常不解的目光下,點了一桌肉食。
不一會兒,不大的桌子就被佔滿了。原隨雲斯斯文文的夾了一筷子牛肉對那個獐頭鼠目的三角臉道,“兄臺一起吃如何?”
那人微微眯起眼,執着筷子的手一動。“啪”的一聲,原隨雲的筷子就被截成兩段。
丁楓心頭一震,只見對面那人慢悠悠的放在自己手中的筷子,又從筷筒中拿起了一雙新的。
原隨雲的神色似乎有一點意外,他很快垂下頭去,很像一個示好不成倍受打擊的少年。
丁楓覺得他的眼皮有一點點跳,原隨雲突然微微側了側頭,空虛又蕭索的眸子裡帶着一點點意味深長,這樣的視線在丁楓臉上轉了一圈。
丁楓看着滿桌的肉食,深深的吸了口氣。他認命的拿起筷子,艱難的從牛肉開始一點一點吃下去。
對面的三角臉正在掰開艾窩窩,一口一口的咬下去。
原隨雲微微笑了起來,自他一踏入客棧就聞到一股熟悉的佛香,剛剛又親自驗證過。對面那人無疑是他想的那一個人。
原來無花並沒有死?這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事!只不知這一回無花易容成了什麼模樣才能讓丁楓的腳步和氣息那麼掙扎?
夜晚的鎮上只有凜冽的風聲,下半夜的時候,小小的客棧突然着起火來。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夜半被火勢驚醒的人們顧不得衣衫不整,拼了命的衝出去。
楚留香差不多是最早醒來的,他很快就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一手提着一個人從客棧裡衝出來,然後又衝進火場救人。
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客棧的幾間磚房都已經被燒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殘桓斷壁。
楚留香找了個地方坐下,他的眼睛四下掃了一圈,突然直起了身體。昨天來的那兩個文質彬彬的少年,竟然不見了!
難道是在火場中沒有跑出來?楚留香想都不想的衝進了黑乎乎的屋子。
許是那個獐頭鼠目的三角臉確實太沒有存在感,楚留香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失蹤的人裡還少了這個人。
彎月高懸,幽幽暗暗的雲層像一層既冷且冰的薄紗遮掩着那清清淡淡的月光。這是一片胡楊林,而前方不遠就是蘭州城。
無花的身影迅速在樹林內穿梭,迅疾若閃電。
自從昨日見過那個少年,他就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大火方起,他就趁機離開了客棧,準備連夜趕路前往蘭州。
一整日都沒有任何異常,可待到一入夜,無花就覺得不妥。而今,他更能夠感覺到隱藏在樹林內的殺機。
無花的身影突然停了下來,他的前方是一處矮丘,而一個黑衣人正站在那裡。那人的衣袂隨風飄動,長長的衣袖就如同一雙黑色的羽翼。
無花認得這個人,這正是讓他第一次嚐到受傷滋味的少年!
原隨雲的神色很溫和,表情也很斯文。他淡淡笑道,“能再見閣下,在下委實既驚且喜。”
無花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已經又換了一張臉,就連楚留香都未曾認出他來!這個少年究竟是從何處認出了他?
黑暗中,呼吸之聲越來越多,雖然看不見人都藏在何處,但是無花知道,他已經被圍在了正中。
無花淡淡的嘆了口氣,道,“在下似乎是跑不掉了。”
原隨雲神色淡淡,笑道,“看來似乎是如此。大師詐死偷生,連香帥都瞞過了,卻要死在此處。確實有些可惜。”
無花的臉色鉅變,他目光灼灼的凝視着原隨雲,“閣下究竟是誰?”
原隨雲微微一笑,“大師又何必要知道這些?”
靜謐的山林中突然颳起一陣風,無花突然動了,他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柄薄刃,一刀寒光閃電般刺向原隨雲的面門!
原隨雲面色淡淡,一展袍袖,竟然向那寒光吞吐的薄刃迎了上去。
無花眼中訝色一閃而逝,這是武當正宗的流雲飛袖!
刀光閃動,人影起落。幾十招之後,原隨雲突然沒了耐心,他的雙袖一捲,他的身形突然向後飄落。
方一落地,他的雙手就拍了拍。霎時間,十幾道人影自黑暗中衝了出來。無花瞬間落入包圍之中!
無花手執薄刃,心中暗暗叫苦。這個少年人究竟是誰?麾下竟有這許多能人?
原隨雲悠悠然負手立在不遠處,看着無花做困獸猶鬥。他忽地淡淡道,“大師,既已跑不掉了,爲何不棄刀認輸?”
無花突然笑道,“棄刀認輸難道不正是自尋死路?”
原隨雲微微一笑,“大師這樣的人,活着比死了有用的多。有價值的人,在下一向都很喜歡。”
無花冷笑道,“尼山之上,閣下出手可未見容情!”
原隨雲笑了,“若非大師出手無情在先,在下又何必生死相搏?”
無花冷冷一哼,再不言語。
原隨雲搖了搖頭,冷聲道,“既如此,殺!”
樹林之內,刀光劍影,殺氣森森。
無花突然一聲悶哼,卻是肋下中了一掌。他的動作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電光火石之間,一道劍光已經刺向他的咽喉。
無花閉上了眼,心中突然有些解脫,又有一點悲哀和遺憾。妙僧無花在江湖上早就是個死人,而且還是一個名聲臭不可聞的死人。
他也想過只做妙僧,可惜卻有着那樣一個母親。註定了這原本是最簡單的願望,成了最難實現的奢望。
他有過一個弟弟,雖然在弟弟活着的時候,他一點也不覺得兄弟之情有多麼重要,甚至他隨時可以捨棄這種感情。可弟弟死了,他卻覺得原來親情是很可貴的東西。
現在,他也要死了,甚至還沒有爲弟弟報仇。而他的母親,絕不會在意他的生死,就如同她絲毫不在意小靈一樣。
做石觀音的兒子,本就時刻要有被捨棄的準備。
偌大江湖,他竟是煢煢一人。不會有人爲他的生死而擔憂,更不會有人爲他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