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孤城遭遇宮九(二十)
燈光慘淡,公孫大娘和歐陽情的遺體被擺在陸小鳳和西門吹雪眼前。她們美麗的臉龐都已經開始泛着青。而她們的喉間都有着一道極細的血線。
殺死她們的無疑是很高明很可怕的劍。
西門吹雪仔細的查看着劍痕,搖頭道,“不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嘆息道,“但是這兩個人的劍術都已經登峰造極。”
西門吹雪道,“雖然都是登峰造極,卻依然有高下之分。”
西門吹雪指着公孫大娘喉間的傷口道,“這一道劍痕更淺更短,也更加致命。你要知道公孫大娘並不會像歐陽情一樣不能反抗。”
“他的劍很好,即使是我也不能保證這樣乾脆利落的殺人。”西門吹雪的表情滿是讚賞和狂熱,“能與這樣的人論劍,實在是生平快事。”
陸小鳳的臉色變了,他猛的跳了起來,磕磕巴巴的叫道,“你說……殺她的人是白雲城主?”
“葉孤城爲什麼殺她?”陸小鳳狠狠的揪了兩下鬍子,“葉孤城根本不該有理由殺她。你爲什麼說是葉孤城?”
西門吹雪淡淡道,“直覺。”
陸小鳳的嘴角微微**一下,苦笑了兩聲,“好吧……該死的直覺!那麼殺死歐陽情的又是誰?”
陸小鳳皺着眉,他那被修整的很漂亮的鬍子已經被他自己揪的亂趴趴,“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殘忍又瘋狂的眼神。”
“他瞪着我的時候,我甚至汗毛都會豎起來。” 陸小鳳疑惑的皺着眉,“難道我真的得罪過他?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是想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樣。”
西門吹雪的目光終於從那兩道極細的劍痕中移開,他默默的看了陸小鳳一眼,“從來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然後像一戳就破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陸小鳳又垂頭喪氣的道,“也許我找到葉孤城,就什麼都明白了。”
西門吹雪嘆了口氣,道,“合芳齋已經不安全了,我要送她去羅剎教。”這個她當然是他的妻子孫秀青。
太陽已升起,升得很高,今天又是好天氣。陽光照耀下,本就繁華熱鬧的京城更加人聲鼎沸。因爲今天就是九月十五。
還有不到十二個時辰,三百年來最出衆的兩位劍客就要在紫禁之巔決戰。無論誰勝誰負,這都無疑是一個傳奇。
然而,在皇城的西北角上,卻有着一個永遠都是陰暗而陳腐的角落。即使在陽光輝映下,也只能更加凸顯它的陰暗和卑賤。
這裡的風總是充滿了酒臭、煙臭、各種各樣說都說不出的臭味。
任誰也不會想到,清寒雍貴的白雲城主竟然會出現在這裡。而只適合錦衣玉食的南王世子也出現在這裡。
這自然是有着天大的因由,否則南王世子又怎會忍耐着胸口翻涌的嘔吐感坐在這個太監窩裡。
葉孤城盤膝坐在草墊上,似乎就如同坐在屬於他的王庭間。他的眉宇間沒有一絲一毫對於骯髒和污穢的不適。
用劍的人修磨的是劍心,琢磨的劍道。葉孤城固然有着與生俱來的潔癖,可卻不會是一個爲外物動搖心神的人。
大內王總管的衣着很考究,說話的時候總是擺着蘭花手。吃吃的笑着,他的手中端着一杯茶,恭恭敬敬的捧給南王世子。就如同他每一次將茶奉給皇帝一樣的恭敬。
將要成功的時候,那種得意和期待是最難掩飾的情緒。能被歐陽情迷得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南王世子自然不會是一個很深城府的人,所以他眼裡的得意被人看的清清楚楚。
王總管吃吃的笑着,“世子。啊……不。”
王總管輕輕的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奴才很快該改口叫您陛下了。”
南王世子眼裡的得意之色就更重了,可他說出來的話還帶着謙虛,因爲王總管對他還很有用,“過了今夜,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南王世子毫不吝惜他的許諾,雖然他根本不曾打算兌現。畢竟能保守秘密的從來只有死人。
葉孤城的眼神很平靜,這一幕前生也在他的眼前上演。當時他曾暗自鄙薄南王世子的無用,嘆息白雲城的無奈,以及感慨箭在弦上的鬱卒。
而今,他的眼裡卻多了一點笑意。王總管本就是太平王的人,而如今看來,或許應該說他是宮九的人更加恰當。
南王世子的目光落在葉孤城身上,“今夜還要師父勞累。師父的恩情,南王府銘記於心。”
葉孤城神色淡淡,琥珀色的眸子裡氤氳的是誰也看不懂的暗沉,“本座爲的只是南海葉氏。”
葉孤城的神色突然一動,屋子簡陋的木門被一腳踹開,一個握劍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大聲問道,“西門吹雪?”
年輕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葉孤城,“你是不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微微一哂,他的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惱怒。如果沒有人暗中指引,這個年輕人根本是不可能找到太監窩的。
知道這個地方的人本就不多,是誰要故意用這種法子在他面前刷存在感?自然只有宮九。
葉孤城面色平淡的站起身,他的劍已經出鞘,嘆息道,“你能找來這裡,就只能有一條路。”
年輕人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的眼睛只看見寒光一閃,然後他聞到一點熱辣又鹹腥的味道。他仰天倒了下去。
半個時辰之後,一匹白馬踏着碎步從太監窩跑了出來。馬背上還馱着一個冰冷的屍體。
陸小鳳皺着眉攔下了白馬,然後,他看見了那具屍體的咽喉上有一道極細極短卻冰冷致命的劍痕。
陸小鳳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很難看。因爲這個死去的人咽喉上的劍痕與公孫大娘致命的傷口一模一樣。
而陸小鳳雖然不認得這個死去的年輕人,可他卻認得年輕人身上的裝束和他已經再也握不住的劍,那是峨眉派的標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亂,也不如不想。這是陸小鳳一向的原則。可這一回,他卻沒有辦法不想。
白雲城主爲什麼入京?他爲什麼殺人?他又要維護什麼人?還有……最重要的,葉孤城究竟要做什麼?
陸小鳳第一次感覺到害怕,他能感覺到伴隨着紫禁之巔的決戰會有一個天大的陰謀。可他卻不知道他自己會在這一個陰謀中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他已經經歷了太多朋友的背叛和利用,他不希望葉孤城也會成爲其中一個。陸小鳳苦笑的想着,單隻憑葉孤城曾經幫過他。他們就永遠都是朋友。
陸小鳳剛剛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他就已經被四個人圍住了。這四個人的服飾都極華貴,氣派都不小。臉上都帶着不約而同的高傲。
因爲他們是大內侍衛。而領頭的正是“□□劍客”魏子云。
魏子云給了陸小鳳六條閃閃發光緞子,陸小鳳苦着臉收了下來。他能夠想象,只要他接過這六條緞子,他就會像被蒼蠅們追逐的臭肉一樣吸引人。
可是他依舊沒有選擇,只能接下這六個燙手山芋。
這種緞子來自波斯,在月光下會變色生光。即使是陸小鳳見多識廣,也是第一回見到這種稀奇料子。
皇家大內的珍藏從來都是千奇百怪,但是隻有不熟悉的人才會覺得稀罕。
比如宮九,就絲毫沒有將這種緞子放在眼裡。大內庫房剛剛將緞子拿出來,宮九就已經偷偷的運出了一匹。
不過,宮九並沒有很快將這批緞子裁了做緞帶。因爲他喜歡看陸小鳳被所有想要去紫禁之巔觀看決戰的人圍追堵截。
如果在圍追堵截的中途,陸小鳳出了點什麼意外,那難道不是更好的事嗎?歐陽情已經死在他的劍下,霹靂彈也炸了小半個合芳齋。可惜陸小鳳卻始終很命大。如果不是怕被西門吹雪纏住,陸小鳳昨晚就已經該死了。
宮九的眼睛微微眯着,他懶洋洋的倚着引枕,身子蜷起來像只貓一樣。無害的外表和懶散的姿態讓人絲毫看不出他的心裡在打着多麼殘酷和陰狠的主意。
他的身後站着兩個美麗的侍女替他打扇。他的旁邊還有兩個漂亮的女孩子替他撥蓮子和葡萄,可是他的眼睛卻絲毫沒有放在這些漂亮女孩子身上。
這些女孩子們能留在他身邊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爲她們是白雲城出來的。因爲她們是葉孤城從他自己身邊撥來專門服侍他的。
蓮子已經被去了芯,沒有了那絲苦味,沾着淡黃色的蜂蜜一起嚥下去有着清透的甜味。宮九咬了一顆,讚許的點點頭。
女孩子們就都笑了起來,她們都很喜歡這個優雅又清秀、有時候還帶着孩子氣的公子。不只因爲宮九很會討女孩子們的喜歡,更是因爲宮九是她們城主的人。也會是白雲城的另一個主人。
與宮九的閒適完全相反的,陸小鳳抹着滿頭的冷汗飛快的奔跑在四九城裡。緞帶已經被老實和尚拿走一條,可還剩下的五條緞帶,每一條都能讓他去死一次!
陸小鳳扯出一條緞帶貼身藏好,他一定得給花滿樓留上一條才行。陸小鳳嘆了口氣,看着前面轉角又冒出來的幾個江湖人飛一樣的轉身就跑。
他現在很後悔,爲什麼沒有問一問西門吹雪,羅剎教的分舵究竟在哪裡。在西門吹雪身邊,豈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天已經漸漸黑了,距離決戰還有不到三個時辰。陸小鳳被人攆的像一隻慌不擇路的兔子,但是他依舊有着一貫都沒有拋棄他的好運氣。
他終於看見了西門吹雪。雖然西門吹雪周身都縈繞着爲決戰而來的肅殺,可陸小鳳卻只覺得溫暖,彷彿就連西門吹雪冰冰冷冷不帶溫度的白衣上都有着暖融的錯覺。
西門吹雪看見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陸小鳳,嘴角竟然向上翹了翹,“你是掉進泥潭了麼?”
陸小鳳猛的抹了一把臉,“比那還糟糕,我是摔進了太監窩!”
陸小鳳的表情簡直慘不忍睹,“我以前想都沒想過,京城裡竟然會有那麼骯髒的地方。”
“不過,也不是沒有收穫。”陸小鳳的語氣輕鬆起來,“那裡的杆兒上說下午的時候,有一個峨眉派的年輕人去太監窩裡找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微微挑起眉,他當然知道太監窩是什麼地方,那樣污穢到底的地方從來就不會是他這樣有潔癖的人可能去的。
“那個年輕人是自己走進去的,然後卻是一匹白馬將他馱了出來。” 陸小鳳道,“因爲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而殺死他的,是一柄冰冷卻可怕的劍。”陸小鳳嘆氣道,“就像公孫大娘一樣。”
西門吹雪的眉角微微一跳,“你是說,葉孤城竟然出現在太監窩,還殺了一個峨眉派弟子?”
陸小鳳嘆了口氣,“除了這個似乎沒有別的解釋。”
“我實在想不通,那麼骯髒的地方他怎麼會去?而且,很顯然有人躲在他背後算計他。不然他本不該泄露行蹤的。”
陸小鳳忽地小心翼翼的看向西門吹雪,“你應該不會認爲葉孤城會故意殺死峨眉派的弟子來嫁禍你吧?”
西門吹雪冷冷的瞥了陸小鳳一眼,瞬間讓陸小鳳覺得方纔他看見西門吹雪時那種溫暖都是幻覺,“唯一的可能只有那個峨眉派的弟子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而且,你的關注點錯了。”西門吹雪冷冷道,“最麻煩的是,誰在算計葉孤城。”
陸小鳳被西門吹雪這一眼給凍住了,他訕訕然的摸了摸鬍子,又從懷裡掏出那幾條緞帶,“還有這些麻煩要先解決。”
西門吹雪淡淡道,“它們現在已經沒用了。”
陸小鳳跳了起來,“爲什麼?”
“因爲已經有人拿着大批的緞帶兜售。”西門吹雪道,“一百兩銀子一條,你手上的現在值四百兩。”
日頭已經完全落了下去,九月十五的夜已經開始了。決戰已迫在眉睫,生死勝負還未可知。
也許,就在今夜,籠罩了京城許久的陰謀也要浮出水面。
陸小鳳問道,“你已經安置好她了?”
西門吹雪點點頭,沒有說話。是不是越是冰冷的人,他胸口埋藏的感情就越加炙熱?
陸小鳳望着西門吹雪向紫禁城走去的背影,緩緩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