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花遭遇原隨雲(八)
又是黃昏,楚留香趁着暮色,掠入少林寺內。
微風中,隱隱有鐘聲梵唱之音,黃昏下的蒼茫古剎,自有一種厚重又神秘的沉靜。
楚留香沒有從大門進去,因爲他已經等不及了。在所有線索都已經斷掉的時候,少林寺的天峰大師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
那個神秘的石觀音使者究竟是誰?當年天楓十四郎渡海前來中土是否還有其他隱情?
滿天夕陽殘紅如血,楚留香向燕子一樣飛掠穿行在殿檐下、樹影中。
他很快就尋到了天峰大師居住的院落。小院裡竹葉森森,草木幽絕。
透過窗櫺上掛着的竹簾,楚留香隱約瞧見盤膝端坐在地上的兩條人影。
一陣茶香從竹簾後傳出,令人心曠神怡。楚留香鬆了一口氣,因爲他已經看見了天峰大師。
天峰大師正從無花手中接過茶盞,閉起眼睛緩緩送到脣邊。他抿了一口,緩緩呼出一口氣,“師侄的茶果然很好。”
無花淡淡含笑,“實是此水難得。”
楚留香自飛檐掠下,閃入竹簾,“在下冒昧前來,望大師恕罪。”
無花臉色略微一變,很快恢復鎮定。
天峰大師凝注了他半晌,緩緩道,“施主是第一個一路闖入老僧禪房中的人。既能來此,自然不俗,先請……”
天峰大師的話未說完,他的面色突然大變。手臂、額頭……每一條青筋都暴了起來!
天峰大師顫聲道,“這……茶……”
楚留香大駭,他一步竄了過去,翻開天峰大師的眼皮瞧了瞧,卻看不出絲毫異樣。但是天峰大師的眼珠已經吐出來,嘴角、舌頭都開始綻裂。
楚留香動容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香茗之上!突然間,他什麼都明白了。烏衣庵瘋癲女尼臨死前吐出的最後一個“無”字,指的竟然是無花!
楚留香心下劇震,不可置信的看向無花,“是你?”
楚留香的眼神充滿了悲傷,“我竟從沒想過,竟然是你!”
無花站起身來,他的神情看來仍是那麼悠閒而瀟灑,他的風華看來依舊是那樣絕俗而出塵。
他竟恭恭敬敬的向已經聲息全無的天峰大師行禮,然後才淡淡道,“你想不到的事,還有很多。”
夜已漸深,風吹過竹葉發出倏倏的聲響。
無花忽然嘆了口氣,“你該知道,如果我想,會有很多機會讓你無聲無息的喝下天一神水。”
楚留香凝視着他,緩緩點頭,“不錯!”
無花悠悠道,“可惜小靈卻總狠不下心腸。”
“他總希望你能夠知難而退,絲毫不管這樣的想法給我添了多少麻煩。”無花悵然道,“他是個好孩子,可惜交錯了朋友。他不忍心殺你,卻害死了自己。”
楚留香垂下頭,苦笑道,“你叫他小靈?南宮兄很信任你,他說你一定會爲他報仇。”
楚留香嘆道,“可我卻不明白,你爲什麼不來找我,卻要先對天峰大師下手。”
無花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楚留香,緩緩道,“天楓十四郎本是有兩個兒子的。爲父報仇的人,也不只有小靈一個。”
楚留香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點頭道,“我明白了。”
“可你不該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楚留香嘆息道,“況且,天峰大師對你有撫養之恩,教誨之德。你日後……該怎麼辦?”
“日後?”無花突然短促的笑了一聲,他竟然把手腕遞給了楚留香。他的脈門就毫不遮掩的落在楚留香眼前。
楚留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卻還是將手指搭在無花的脈門上。指下肌膚觸感微涼,潤澤如細瓷。但是經脈突突跳動,極不尋常。
楚留香小心的輸了一股真氣進去,他失聲道,“你受傷了?”
無花收回手,悠悠道,“不只受了傷,而且還不輕。”
楚留香嘆道,“我想不出來誰會傷了你,難道是石觀音?”
“如果是她出手,香帥早就看不到我了。”無花的臉色微微一變,卻笑道,“我固然受了傷,那人卻也不會好過。”
無花突然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有些可惜,不能殺你。以你的武功,若我沒有受傷,你我相搏,生死難料。可惜,如今我卻受了傷。”
楚留香苦笑起來,“你知道我不願意殺人,更不願意殺你。”
無花笑道,“若我沒有受傷,是一定要殺了你的。”
楚留香黯然的點了點頭。無花緩緩道,“楚留香,你的運氣果然很好。
楚留香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嘆道,“我始終不能明白的是,你爲什麼要害死那麼多無辜的人?究竟是爲了報仇,還是爭□□力?或者這一切都是石觀音的命令?”
楚留香凝視着無花,緩緩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你與南宮靈爲什麼要聽命於石觀音?
無花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是誰告訴你,我和小靈聽命於大漠石觀音?”
楚留香道,“自然是任夫人。”
無花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在一瞬間,他想起了在尼山狹路相逢的溫文少年,他用來壓制內傷的真氣不禁微微浮動。他的傷本就不輕,而他強提真氣殺了黑珍珠,更加重了他的傷勢。
無花忍不住輕咳了兩聲,口腔裡再次瀰漫出鮮血的腥氣。無花掏出素帕,擦淨了嘴角血絲。
楚留香平靜的看着這一幕,突然有些不忍。雖然無花做了很多狠毒的事,可是他卻依舊覺得無花是個高華的人。這本就是一種矛盾。
楚留香只能嘆息道,“任夫人現在是生是死?”
無花漠然道,“我不知道。”
楚留香訝異的摸了摸鼻子,無花卻笑了,“你該知道,我現在沒有必要說謊的。”
楚留香緩緩點了點頭。
無花嘆了一口氣,“但我卻可以告訴你,我在任夫人的茅舍遇到一個少年,大約十四五歲年紀。我去的時候,正看見他一掌拍在白玉魔心口。”
“他用的武功出自東瀛甲賀客,應該是甲賀客的大拍手。”
楚留香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四五歲的少年?就是他傷了你?”
楚留香雖然不曾見過妙僧無花的武功,但是他對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所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竟然能夠打傷無花,這該是多麼可怕的人物?
無花沒有說話,但有的時候,沉默不就是最好的回答?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喃喃道,“看來任夫人的下落,還要着落在這人身上。”
楚留香凝視着無花,道,“他長得什麼模樣?”
無花卻揚了揚眉梢,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任夫人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
無花笑道,“就算我沒有辦法殺你,也不代表要幫助你。我肯與你說這些話,無非是看在友情的份上。雖然你我的友情,到現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裡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長嘆道,“不錯,眼睛裡有了沙粒,就會流淚的。石觀音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竟然能讓你這樣的人物爲她做事?”
無花微微一笑,“等有一天你見到觀音娘娘,自然就明白了。”
楚留香的臉色陡然古怪起來,他看着無花的眼神更加奇怪,“我……一直以爲大師是斬斷紅塵的方外之人。”
無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楚留香嘆了口氣,“你殺了黑珍珠,自然也是爲了石觀音?”
“札木合雖死,但是他的勢力仍在。黑珍珠既然是札木合的女兒,那就不該活着。”無花笑道,“只要是觀音娘娘想要的,我自然願意效勞。”
楚留香忍不住苦笑起來,“無花啊無花,你……竟然……”
楚留香想起任夫人的話,世上總有既有才華又有抱負的男子爲了一個女人拱手奉上所有,卻不知這只是他們悲劇的開始。
而今,妙僧無花不就是這樣的一個悲劇?
無花又咳嗽了兩聲,脣角再次緩緩溢出鮮血。他拿着帕子仔細的擦淨,然後緩緩道,“我並不是輸給你,只是輸給了命運。現在你想要我怎麼樣?”
楚留香嘆了口氣,黯然道,“我不能放你走,也沒有權利決定你的生死。所以,我會等你的傷養好,然後與你一戰。”
“如果你贏了,自然能殺了我。若是你輸了,我就將你交給能制裁你的人。”
無花嘆了口氣,道,“你確實是個很奇怪的人。無論爲敵還是爲友,都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
無花的身子緩緩倒了下去,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楚留香大駭,“無花……你……”
無花勉強笑道,“我已經累了。”他的眼睛緩緩闔起,他的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可他已經再不可能睜開雙眼了。
六月的無爭山莊,驕陽似火,花開正豔。
原隨雲悠悠然坐在聽風水榭之內,凝神撫琴。琴音古樸清幽,聽者只覺心凝神清,繁華褪盡。
忽地,他微微側了側頭,指下一停,淡淡道,“進來。”
紫竹製成的簾子被從外挑起,丁楓輕輕走進來,道,“公子。”他的手上捧着一隻托盤,上面放着細絹布,銀針,銀夾,還有一隻青瓷盅。
丁楓打開瓷盅,一股清香之氣撲面而來。他用銀夾夾起絹布,在青瓷盅裡浸上。然後,他恭敬的道,“公子,這是按照您說的法子製成的藥,屬下爲您敷上?”
原隨雲微微頷首,丁楓卻有些猶疑,“公子,秋靈素的毒經所載……不知是否能夠有用?”
原隨雲淡淡道,“毒素積澱已經十幾年,這個方子既然已經試驗過,至少不會更糟。”
半個時辰之後,原隨雲自己動手摘下矇眼的白絹和紮在穴道上的銀針,又在丁楓的服侍下清洗了雙眼。
丁楓輕聲問道,“公子,有什麼感覺?”
原隨雲緩緩搖了搖頭,雙眼穴道微微有些熱,也不知情況是好是壞。他自知中毒開始,就花了大量的心血研究醫理和毒術。然而有些毒,只怕會輸給時間。
原隨雲微微側了側頭,又道,“我命你尋的九霄環佩可有消息?”
丁楓恭敬道,“明日就能送到公子手上。”
原隨雲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他淡淡道,“妙僧無花的琴聲冠絕天下,可惜已成絕響。”
丁楓微微笑道,“楚留香倒是個好朋友,可惜……他也保不了妙僧的名聲。而今江湖盛傳,妙僧無花被石觀音誘惑,才做出盜走天一神水、背叛師門、殺死天峰大師這一系列的惡事。”
原隨雲不置可否,“人已不在,徒留虛名還有何用處。天峰大師的死總要有人負責的。況且……楚留香的想法很有趣。”
原隨雲忽地笑了笑,“丁楓,下個月中蝙蝠島的交易,送一份請帖給擁翠山莊的新夫人柳無眉。”
丁楓躬身應了,原隨雲緩緩站起身來,他的指尖隨意的撥弄了兩下琴絃,淡淡道,“楚留香已經去了大漠,我倒也該去走上一遭。”
目盲之仇,他已經查了這許多年,依舊如同一團迷霧。但是那有可能的寥寥數人之中,卻有石觀音。
算起來已經到了石觀音身死之時,若在她死前不弄個清楚,豈不是枉費了這許多辛苦?
乃調皮了……完全在誤導楚留香啊。
下一章開啓大漠地圖,無花要與原boss徹底的狹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