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二十)
屋子裡漆黑一片,葉家姐弟就在這黑暗裡坐着。
葉夕低聲道,“姐姐,我們以後怎麼辦?跟着他們造反麼?這裡的村民不是什麼善人,我怕我們早晚反受其害。”
葉瑤華輕輕的嗯了一聲,“走一步算一步,只憑我們兩個人離不開這裡。我們家那些東西,這些村民絕不可能還給我們。”
“財帛動人心,我也不想便宜了他們。”葉瑤華淡淡道,“不如送與宋公子,任他使用。”
葉夕低聲道,“那是姐姐的嫁妝,姐姐安排就是。”
葉瑤華拽過弟弟的手,道,“阿夕,我們家道中落,你爲了我嫁入陸家不受欺負,把大半家業都劃給了我。姐姐雖然不說,但是心中一直都感激你。”
“但是現在與陸家的親事肯定不成了,那天我們遇上強盜,那麼亂的場面總有幾個陸家下人逃走的。”
葉瑤華嘆了口氣,“只要他們回去一說,就算我清清白白,去了他家也只有一條死路等着我。”
葉夕垂下頭,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語氣道,“姐夫對姐姐是真心的。”
“這真心真不過他家的名聲!”葉瑤華斷然道,“他自己的親姐姐怎麼死的?未婚夫過世,未婚夫家裡願意退了婚事讓陸姐姐另尋人家。可是他們家逼着陸姐姐守瞭望門寡還不算,末了還令陸姐姐生生餓死以求貞潔。”
“對待親生女兒尚且如此,這樣的人家,如果不是指腹爲婚,我是絕對不願意的。”
葉夕也嘆氣道,“祖父在世的時候,也是不願意的,是父親爲人太糊塗!”
雖說子不言父過,但葉夕自幼沒見過父母,完全是祖父與長姐養大的。聽多了自己祖父對父親的評價,想對父親有點好印象都不能。
“我們永嘉葉家,無論男女都是有用之身,務實不務虛,無需在意那些腐儒之論。”葉夕說道,“姐姐不嫁去陸家也好,只是姐姐的終身大事還是要放在心上。”
葉瑤華笑了,“有這一遭事,沒有大智慧或是大野心的人,哪個還能娶我,怕是姐姐要賴在家裡一輩子了。”
“眼下我們先跟着宋公子,他要練兵打華源縣,我們就跟着。”葉瑤華囑咐葉夕道,“我知道阿弟有大志,而今不妨多看看。我們身在亂世,必須得有準備。”
“無論是誰,能馬上打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阿弟學的多了,見識廣了,自然就知日後該走哪一條路。你是葉家的男兒,當不墜先祖聲名。”
葉夕低頭應了一聲,又在心裡嘆息——可惜阿姐不是男兒。
宋青書從縣城打探回來,立在廊檐下,正聽見葉氏姐弟交談的最後幾句話。
聽到永嘉葉家,宋青書心裡也打了個突。永嘉姓葉的人家不少,但是敢說永嘉葉家四個字的唯有前朝水心居士葉正出身的葉家。
雖然時隔百年,但葉正創立學派著書講學立說,子孫雖然不顯,但是學生極多,在文人中名望極隆。
原來這葉氏姐弟竟是葉正後人,怪不得看去就各有不凡。宋青書想罷,用手指扣了扣窗櫺。
不多時,窗子從內推開,葉夕的臉出現在窗邊。
宋青書便從窗子竄了進去,“葉姑娘,葉小弟,辛苦了。”
葉夕連道不敢,葉瑤華笑道,“宋公子平安歸來,我與弟弟便放心了。”
宋青書笑了笑,葉瑤華又道,“宋公子,阿弟自幼體弱,您若是練兵能不能把他帶上?我只盼着他能身體強健幾分就好。”
舉手之勞而已,宋青書一笑便答應了。
天光蒙在白茫茫的霧後,令白日裡看來有幾分灰白。
這幾日天氣悶悶的,總是無風,這令華源縣城裡的血氣總也散不去。
葉夕搓着手走進華源縣衙門後園,看見一人迎風舞劍。劍影翻飛,人影翩躚。
葉夕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心中好生佩服。這位宋少俠比自己也沒大了幾歲,可是才能自己卻是比不上的。
半個月前,宋青書方率人奪了華源縣。
葉夕也不知宋青書是怎麼教的,原本只是幾百村民,佔領華源縣竟然沒損失太多。
而後,宋青書又貼出告示,打出旗幟,嚴肅紀律,在華源縣四方招兵買馬。
不過半個月,原本樟木村那些村民便越發的服服帖帖,往日那些貪婪都不敢再拿出來。
有那些不怕死的,盡數被宋青書斬了祭旗。
再加上又有不少新近來投奔的人,更不怕原本樟木村那些村民另有什麼不好的盤算了。
宋青書收了劍,將長劍入鞘,葉夕笑着招呼,“宋大哥。”
宋青書笑道,“葉小弟。”
葉夕笑道,“宋大哥,派出去的探子已有回來的。宋大哥那一仗打的乾淨利落,似乎元兵駐軍還沒察覺。”
宋青書輕輕的嗯了一聲,“還是要小心些,華源縣雖然偏僻,但也要提防元兵再來搶奪。”
宋青書又道,“徐壽輝在北面勢大,倒顯得咱們不引人注意。這也是好事。只是以後……”
宋青書說到此處,不免有些沉吟。
葉夕卻神色一正,深施一禮,道,“葉夕雖然年幼,卻有句話不吐不快。”
宋青書見狀,伸手相扶,道,“葉小弟請說。”
“大哥的才能,葉夕十分佩服。”
葉夕沉聲道,“敢問大哥志向如何?夕近日旁觀,似乎大哥並無推翻元庭建功立業之心,可夕又十分不解,大哥爲何既然沒有造\反之心,又爲什麼參與造\反之事而要打下華源縣呢?”
宋青書靜默半晌,緩緩露出一抹苦笑。
宋青書是自知自事,他從小到大,最大的志向就是當上武當掌門,覺得自己最該做的事就是行俠仗義。
可是,而今武當掌門真的只能是願望了,行俠仗義倒是能做,可近幾年來所見,他孤身一人能做的較之這個世道真是杯水車薪。
當樟木村的村長找上來的時候,他是應下了。但卻不似葉夕想的,那樣輕易應下來。
那日他半夜入了華源縣,爲的就是查探這一縣百姓生活如何,可一眼見到縣內百姓都是困苦難捱。
所以,他才留下來練兵之後,乾脆的打下華源縣,想讓這縣裡的人別在苦熬着日子。
否則,他所想的也就是練兵而已,至於練成什麼樣還不是由自己說了算。反正他現在是無處可去的人。
葉夕而今問到他的志向,便是宋青書也沒什麼好說,只覺得心裡頭空落落說不出的難過。
過了好半晌,宋青書才嘆氣道,“我所想的,便也只是百姓能安居樂業——或者說,只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葉小弟,我有時也在想,我們漢人恨蒙古人,是爲了什麼?是國仇麼?可是以前前朝末年皇帝對百姓也說不上好。”
宋青書緩緩道,“我見過有的蒙古人,對待他治下的漢人很不錯,能讓那些漢人安穩生活。在他們治下,那些漢人百姓少有仇恨,還有許多蒙漢混居通婚。”
這是宋青書兩世所見,往日他與王保保鬥嘴之時卻從來不會說起。有時宋青書自己想來,也覺得大半是因爲他自己心中的蒙漢之別。
但這會不會是一種偏見?就是宋青書自己也想不明白。
宋青書嘆了口氣,又道,“我還見過有許多漢人官員,助紂爲虐,他們身爲漢人,對待漢人百姓卻更加苛刻,想必前朝那些貪官污吏就是這樣了。蒙古人有好人惡人,漢人也有好人惡人。”
“我思來想去,只覺得我們這樣仇恨蒙古人,是因爲他們大多數不讓我們好好的活下去。雖然他們做的與有些漢人做的是同樣的事情,然而因爲他們是外族,所以我們就更恨他們。”
宋青書擰着眉頭,嘆氣道,“如果他們讓我們好好的活下去,還會有造\反麼?可他們又爲什麼不讓我們好好的活下去呢?我想來想去,卻總是想不明白。”
葉夕整個人都愣住了,宋青書說的這些以往他想都沒想過。
然而葉夕卻不是那些讀死書、死讀書的人,他家學淵源,向來務實,更兼的年紀小,許多思想都未定型。
而今聽着宋青書這樣說,他先是啞然,後是驚異,最後直接便呆住了。
在他看來,所謂志向,一定要遠大才算得上。往大了說要名留青史,往小了說怎麼要建功立業。
卻沒想到宋青書口中的志向,這麼——樸實?
但如果當真有一天,每個人都生活安穩,還會有人造\反麼?這確實是一件誰也不知道的事。
宋青書感慨完了,見葉夕呆若木雞的樣子,忽又覺得好笑。
他拍了拍葉夕肩膀,道,“我也不知道怎麼,這話卻對你說了出來。你還小呢,不急想這些。”
宋青書想着又嘆了口氣,心道自己和個大孩子說這些做什麼。自己兩世見識,纔有這麼點想法,葉夕處事再幹練,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又能懂得多少世情呢?
況且這些話也是不該說出來的,若是給父親和幾位師叔們知道了,定是要說自己心性不正的。反倒是王保保在這裡,說不定倒是能探討一番。
這個念頭一起,宋青書便也呆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水心居士是歷史名人,爲了迴避,所以虛構名字只借鑑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