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六)
“……紀姑姑被方東白所害,她臨終之前託我將楊姑娘送來崑崙山。”宋青書把事情敘述一遍,隱去了他爲何被人追殺,將紀曉芙爲救他而死說的清清楚楚。然後才推了推楊不悔的肩膀,道,“妹妹,他便是你的爹爹,快叫人啊。”
楊不悔望着楊逍,又回頭看看宋青書,低聲道,“哥哥,我媽媽呢?怎麼不在這兒?”
楊逍聽得雙目通紅,俯身抱起楊不悔,顫聲道,“她……有了女兒?孩子,乖寶貝,你叫什麼名字?”
楊不悔道,“我叫楊不悔。”
楊逍心下大震,悽然道,“不悔?好、縱然我強逼於你,你也不後悔!”
楊逍聲音哽咽,眼中不由得竟含了淚。
楊不悔在他懷中掙了幾下,楊逍才把她放下,對宋青書道,“宋少俠,你萬里迢迢送不悔來崑崙山,楊逍感念在心,我向來有恩必報,宋少俠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宋青書搖了搖頭,道,“紀姑姑對我有恩,我送她女兒來崑崙本是當做之事,不過能略微贖我歉疚而已。”
楊逍心中暗自點頭,他本對宋青書拖累了紀曉芙有十分不喜,可卻也心知紀曉芙的脾氣,義所當爲百死不悔。
如今見宋青書知恩圖報,楊逍心裡總算還有些安慰。
宋青書站起身來,道,“我答應紀姑姑的事情已經做到,也該告辭了。”
楊不悔睜大眼睛,使勁兒扭脫了楊逍的手,跑上去捉住宋青書衣角,“哥哥,你要走?哥哥不走好不好?”
留戀不捨之色溢於言表,宋青書哄着楊不悔道,“妹妹,你們父女團聚,我就放心了。你找到爹爹了,哥哥也要回家找爹爹啊。”
楊不悔十分捨不得,眼淚不由自主就流了下來。
宋青書又道,“忘了哥哥教你的嗎?你好好跟着你爹爹學功夫。”
楊不悔重重點頭,“學好了才能保護哥哥。”
楊逍揮手道,“宋少俠且慢,你年紀輕輕又護着不悔,這一路辛苦我心中都清楚,若是讓你這樣走了,豈不是我楊逍失禮。”
“宋少俠不若在此多歇息幾日,再回返中原,也讓我一盡地主之誼。”以楊逍既是前輩又是絕頂高手的身份,這話說的已是極爲客氣。
這卻是因爲見女兒對宋青書極爲不捨,又見女兒面色紅潤絲毫不似奔波受苦,反倒是宋青書面色灰暗一身疲憊,楊逍心中對宋青書的人品起了讚許,這才客氣了許多。
宋青書搖了搖頭,苦笑道,“我是武當派弟子,不敢勞煩楊先生。”
楊逍心念電轉,一時間大爲尷尬,“你姓宋……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是?”
宋青書道,“正是家父。”
宋青書頓了頓,又道,“晚輩須得儘快趕回武當請罪。”
宋青書心中苦笑,招惹汝陽王府,與明教中人結交,連累了紀曉芙,對不起殷六叔……樁樁件件只盼着父親能看在黑玉斷續膏的份上從輕發落吧。
楊逍對武當派心中有愧,一時就不再勉強。只爲宋青書準備了路上食水,親自送他下了光明頂。
宋青書有心推辭,楊逍卻擺手道,“舉手之勞宋少俠也要推辭,未免看不起我楊逍了。”
宋青書心知這確實是小事,也就不再堅持。
及至宋青書的身影已經遙不可見,楊不悔也不肯跟着楊逍回去。
楊逍嘆了口氣,替女兒抹去眼淚,道,“不兒,你若當真捨不得那小子,就學好武功到時把他捉來你身邊陪着你。”
總算楊逍還顧念着幾分宋青書的好處,沒打算親自出手捉宋青書來陪楊不悔玩兒。不然百般機變的宋青書遇上心思縝密武功絕頂的光明左使怕當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楊不悔聞言擦乾了眼淚,擡頭看着還很是陌生的父親,“哥哥說你的武功很厲害,讓我跟着你學,就能比他厲害。”
楊不悔的相貌雖像紀曉芙,但性格卻有八分像楊逍,看中了什麼認定了什麼就絕不退縮。
楊不悔望着宋青書遠去的方向,道,“我一定會比哥哥厲害,到時候才能保護哥哥。”
楊逍聽了大爲頭痛,雖說對女兒崇拜的眼神心中聽歡喜,可也不免暗自嘀咕----這姓宋的小子究竟怎麼回事?他行走江湖這些年,頭一回聽說要女孩子學武功保護男孩子!
日後楊不悔習文學武果然十分用心,但凡有一絲懈怠,只要楊逍一提宋青書,楊不悔果然再燃鬥志。
當真讓楊逍既歡喜又鬱悶,歡喜的是女兒資質過人又肯下苦功,自己一身本領有了傳人,鬱悶的是爲啥女兒心心念唸的還是學好武功保護宋青書?
宋青書,你這樣真的大丈夫嗎!
楊逍卻不懂,楊不悔自小長在鄉間,身邊只有一個照顧她的農婦,只偶爾才能見到母親。
宋青書是楊不悔接觸到的第一個成年男子……宋青書兩世爲人,雖然看着是少年,心智卻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
宋青書揹着楊不悔一路西行,幾個月來如父如兄洗衣做飯照顧的無微不至,怎能不讓楊不悔時時想念?況且宋青書相貌俊美,舉止翩翩,更是一等一的美少年。
待到日後楊不悔長成情竇初開,幼時的溫情沫沫終於在回憶中漸漸變成了刻骨銘心的相思,這卻實在是宋青書始料未及了。
宋青書離了崑崙山,便一路疾行,準備取道川陝,回返武當。卻不想這一日在
宋青書離了崑崙山,取道川陝,回返武當。卻不想這一日剛出廣元城不久,就見路邊鮮血淋漓。
宋青書循着暗紅色的血跡走過去,只見草叢深處倒着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宋青書打眼一瞧,就是一愣。
那少年倒還是個認識的,便是幾個月前纔有了一面之緣的韓林兒。
宋青書心中奇怪,韓林兒是韓山童的獨子,韓山童與劉福通在潁州起事,一月前還聽說與元兵打的如火如荼,怎麼現在韓林兒卻獨自一人身受重傷的出現在這兒?
韓林兒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正午,方一睜眼就要跳起來。
宋青書正伏在桌子上打盹,聽見聲音望過去,忙叫道,“韓兄弟,你別亂動,崩裂了傷口可糟糕的緊。”
韓林兒這纔看清宋青書,臉上緊繃的戒備之色漸漸褪去,啞聲道,“原來是宋少俠,你怎麼在這兒?”
宋青書端着早就熬好了的湯藥遞給韓林兒,“我正好路過,卻不想看見你昏倒在路邊。倒是你怎麼在這兒?不該是在潁州麼?我聽說紅巾軍與元兵正在打仗,你怎麼到來了四川?”
韓林兒一聽這話,眼睛當時就紅了,哽咽道,“我爹爹沒了。”
韓林兒捧着藥碗的手秫秫發抖,與其說是傷心,倒不如說是悲憤,忽地滴答一聲眼淚落在藥碗裡。
宋青書聽得一驚,忙道,“怎麼回事?難道紅巾軍敗了?”
韓林兒搖了搖頭,抖着手把藥先放下,拿袖子抹了幾下眼睛,咬牙切齒道,“我爹爹一心抵抗蒙古韃子,誰想到他沒死在蒙古人刀下,到死在自己人手裡!”
宋青書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韓林兒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恨聲道,“那日宋少俠走後,我與爹爹便去了潁州。劉叔叔……不,劉福通那狗賊表面上裝的很高興,誰想到他竟暗地裡起了壞心。”
韓林兒想到恨處,拳頭緊握脖頸上青筋直蹦,“我爹爹被元兵圍困,本就是有人告密,既然安全脫險,這件事自然要查。不想查來查去,竟查到了劉福通那狗賊身上。我爹哪裡會相信,竟然直接去質問他……”
後面的事,韓林兒不說,宋青書也明白了。
韓林兒深深吸了口氣,好半晌才平復了一點情緒。宋青書這才問道,“那你脫險之後,爲什麼要來四川?”
韓林兒緩緩道,“我們彌勒宗隸屬明教,我想去一趟光明頂。”
宋青書聽了這話,神色間就有幾分遲疑道,“我聽說……明教如今各自爲政,這件事……”
韓林兒虎目含淚,搖頭道,“我也是沒辦法了,劉福通麾下兵馬無數,我一個人怎麼能報仇雪恨,只能把這件事上報總壇。”
宋青書嘆了口氣,搖頭道,“韓兄弟,我與你好歹有一面之緣,年歲又差不多。我有幾句話想對兄弟你說,只是……唉,兄弟你莫怪我。”
韓林兒點點頭,面帶感激,道,“宋少俠救過我爹爹,又救了我,是我的大恩人。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我定記在心裡。”
宋青書問道,“韓兄弟手中可有證據?”
韓林兒老老實實的搖頭,“沒有。”他遲疑了一下,又續道,“我被幾個護衛護着逃出安徽,一路上被人追殺,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但是劉福通軍中肯定有人知道這件事。”
宋青書又問道,“如今的明教總壇是光明左使代掌教務,就算是貴教楊左使要管這件事,他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劉福通會聽他的麼?”
韓林兒又搖了搖頭。
宋青書深深的嘆了口氣,又道,“再退一步講,劉福通手下兵馬正與元兵交戰,身負漢人民望,你找他報殺父之仇……劉福通一死不要緊,數萬大軍羣龍無首,必然被元兵剿滅。”
韓林兒臉上已經全是茫然,眼中不禁流下淚來,哽咽道,“難道我就要讓爹爹冤沉海底?這怎麼能夠!”
好好一個英氣少年哭的涕淚交加,宋青書看了也不禁心中惻然。
宋青書幹坐了好一會兒,才帶着幾分猶豫道,“你若信我,我倒是有個法子,就是要暫時委屈你幾分。”
韓林兒猶若看見了救命稻草一樣,急忙抓住宋青書手臂,臉上都是殷切期待之色。
宋青書嘆了一聲,“我聽說白蓮宗徐壽輝在蘄州起義,貴教五散人之一的彭瑩玉在袁州響應,你倒不如去投奔徐壽輝。將此事好好的與徐壽輝分說一番……到時徐壽輝自然會好好的護着你的安危,況且有彭瑩玉在,你的事明教高層自然早晚都會知道。”
韓林兒心性耿直,只道是換了個法子把這件事上報總壇,完全沒想到其中勾心鬥角之處。
宋青書見了韓林兒神色,就知道他沒看頭其中深意,卻也不便多說。交淺言深,從來都是大忌。
徐壽輝與劉福通都是抗元將領,又同出明教。劉福通能對韓山童下手,早晚也容不下徐壽輝。二人相爭不過是早晚的事。韓林兒活着一天,徐壽輝就握着一天劉福通的把柄。試問徐壽輝又怎能不好好對待韓林兒?
宋青書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韓林兒保住性命,總有能報仇的時候。
韓林兒感激道,“多虧了宋少俠。”
韓林兒掙扎着自牀上坐起,一下子撲在地上,就要行大禮,宋青書哎呀一聲,“你做什麼,傷口又裂了。”
韓林兒緊緊捉住宋青書手臂,道,“宋少俠的恩德,我必永世不忘。”
宋青書這一幕前生他作爲玉面孟嘗不知道遇見了多少,其實終究不過是舉手之勞。
擡擡手動動嘴就能救下一人,爲什麼不救?然而世間受苦的千千萬萬,哪能是他一人能救的?
宋青書急忙扶起韓林兒,道,“韓兄弟你快起來,咱們之間這樣子何必呢,咱們年紀差不多大,倒也不用少俠來少俠去的,倒不如兄弟相稱來的自在。”
韓林兒心中感激,直接便喊了一聲大哥。
宋青書笑了笑,轉頭將一直放着的藥又拿過來,“我看過了,你內傷沒什麼,反倒是外傷嚇人,不過年紀輕底子好,躺上幾日便能生龍活虎。”
身邊有個傷患,宋青書的行程便被耽擱了。韓林兒養了差不多大半個月,纔開口說要去蘄州。
宋青書反正也是要回湖北,倒也算是同路。宋青書乾脆將韓林兒送到蘄州,才告別返回武當山。
此時已經是至正十一年末,還有半個月便要過年。武當山上處處可見爲過年做的準備。
宋青書立在武當山紫霄宮大門前面,摸了摸懷中的黑玉斷續膏,緊緊的抿了抿脣,下定決心走了進去。
宋青書剛一邁入真武大殿,迎面就遇上了來接兒子的宋遠橋。宋青書又是許久沒見父親,結結實實的給宋遠橋叩了幾個頭。
宋遠橋把兒子扶起來,細細一看氣色都好,一直提着的心就放下了,和顏悅色道,“回來就好,你太師父在後山閉關,你先去請個安吧。”
宋青書的目光快速的在宋遠橋面上一掃,忽地又退了一步,端端正正的跪了下來,“爹爹,我此次下山……尋到了能給三叔治傷的藥。”
宋青書把黑玉斷續膏拿出來,託在手中高高舉起,“這是西域金剛門的密藥黑玉斷續膏,專門醫治大力金剛指的傷。”
宋遠橋面上一呆,繼而大喜過望,“這藥當真有用?你從何得知?又從何處尋來的?”
宋青書臉色蒼白,嘴脣輕輕動了動,低聲道,“汝陽王府。”
武當派紫霄宮內一片寂靜,上至張三丰、下至武當諸俠都沉着臉坐在椅上望着宋青書。
宋青書心中叫苦,神色之間更帶着幾分惴惴。
宋遠橋寒着臉,“你膽子倒是不小,連汝陽王府也敢闖了。”
宋青書小心翼翼的回道,“我見機會難得,便忍不住動手了。”
張松溪問道,“你是如何知道黑玉斷續膏能醫治你三叔的傷?”
宋青書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對那人發過誓,這件事我不能說。不過,如今義軍之勢席捲天下,汝陽王忙於鎮壓叛亂,定是顧不上黑玉斷續膏這點小事了。”
宋青書低着頭,心中異常愧疚,可再世爲人這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的。倒不是怕被太師父父親諸位師叔們當成妖怪,而是怕前世作爲被諸位長輩知曉。
許是跳出了魔障,宋青書從心裡知道他前世大錯特錯,這一份錯讓他時時刻刻自慚形穢,他根本不敢提起。
張三丰沉吟道,“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就要遵守。青書,這件事我不問你。不過你是如何進的汝陽王府,如何盜的藥膏,又怎麼擺脫的追兵?”
宋青書不敢怠慢,將怎麼救了韓山童,爲何去的汝陽王府,怎麼易容劫持了王保保,又怎麼取藥,全都講了一遍。
聽得武當諸俠個個目瞪口呆,宋遠橋指着兒子半晌無言……他何時養出一個這麼玲瓏百變的兒子來?
待到講到八臂神劍方東白,又提及紀曉芙,殷梨亭失聲道,“紀姑娘……”
宋青書面有難色,卻完完整整把整件事全都講出來,如何送楊不悔去的崑崙山,又如何見到楊逍。
末了,宋青書才叩頭道,“如今黑玉斷續膏已經到手,三叔痊癒有望。只是因青書之累,害了紀姑姑身死。”
殷梨亭雙目通紅,眼淚滴答滴答落下來,喃喃道,“曉芙妹子竟有了女兒,不悔,楊不悔……”
宋遠橋臉色鐵青,心中十分後怕,他就這一個兒子,才一入江湖就做出這麼大的事來,若是不好好磨磨性子,以後還是如此任性妄爲,可怎麼辦好!
張三丰捻着鬍子,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俞蓮舟與張松溪面面相覷,不只是驚訝宋青書的膽量機變,也是爲難紀曉芙之死。莫聲谷更是不迭聲的安慰殷梨亭。
宋青書小心的覷着張三丰與衆人的臉色,心頭越發慌亂。他上一世行差踏錯,這一世就越發怕讓諸位長輩失望。
這一害怕,慌亂惴惴委屈的模樣就露了出來,本就是十四五歲的少年,看着倒有了點孩子氣。
張三丰看着不禁莞爾,“青書,你做的很好!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就必須要有擔當。有勇氣有膽量那都是應該的,有謀略才更重要。嗯,做的好。”
宋青書得了這一句才放鬆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宋遠橋見狀忍不住瞪了兒子一眼。
張三丰笑道,“遠橋,青書這一路辛苦,你就不要苛責了。”
張三丰又看宋青書滿身疲倦,又道,“青書,你先回去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