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十二)
楊逍隨手把手中面具一扔,目光落在金花婆婆面上,嘆息道,“二十年不見,龍王容光依舊,當真可喜可賀。”
紫衫龍王黛綺絲抖手抽出一條絲帕,在眉心按了一按,霎時間那帕子上就如同雪落梅花一般。黛綺絲微微一默然,隨即冷冷一笑,“楊左使,好俊的功夫。”
黛綺絲早知光明左使楊逍是明教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往日裡自忖也不輸於他,卻不想此番差點就栽了。
既然有楊逍在,想要殺胡青牛已經事不可爲。黛綺絲心生去意,霍然轉頭狠狠的瞪了胡青牛一眼,恨聲道,“胡青牛,你便日夜祈禱楊逍能保你一輩子吧!”
黛綺絲咳嗽兩聲,轉身便走。楊逍也不攔她,只淡淡道,“楊某今日已對得起陽教主了。”
黛綺絲腳步微微一頓,繼而便飄然離去。
敵人既退,楊逍與武當衆人也沒什麼話好說,便抱了楊不悔就走。
俞蓮舟與張松溪恰逢其會的瞧見一場明教內鬥,心中也有點尷尬,又知明教中人多半脾氣古怪,自然不會計較楊逍態度不好。
只有殷梨亭卻望了一眼楊逍離去的方向,心中苦澀難言。他自幼學的多是道家典籍,心性講究的是順其自然。自與紀曉芙定親,心中便想着紀曉芙是他未來的妻子,一腔情思便全放在紀曉芙身上。但他爲人清正,從未敢有過非分之想。
可得知紀曉芙另有所愛,又見了楊逍的灑脫飛揚驚才絕豔……殷梨亭自己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樣的想法了。
俞蓮舟與張松溪都見着殷梨亭盯着楊逍背影發呆,心中不禁十分奇怪。張松溪上前拍了殷梨亭一下,道,“六弟,你傷勢不輕,咱們去屋裡坐着說話。”
殷梨亭諾諾答應一聲,宋青書忙搶上兩步,扶着這位搖搖欲墜的六叔。
待到屋中落座,俞蓮舟便直接問道,“六弟,楊左使爲什麼打傷你?”
殷梨亭卻立時滿臉通紅,目光瞬時也躲閃起來。
俞蓮舟與張松溪對視一眼,只見殷梨亭滿面羞窘,神情稚弱,嚅喏半響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好一會兒才吭吭哧哧的道,“是我的錯,不怪他。”
俞蓮舟眉峰緊皺,忽地對宋青書與張無忌道,“你們先出去。”
宋青書與張無忌根本沒有反抗的權力,房門毫不留情的在他們面前關上。
張無忌人在蝴蝶谷,可他心中卻始終十分想念武當衆人。雖然當初在武當山上與宋青書沒說過幾句話,可畢竟宋青書是宋遠橋的獨子,年紀又與他相若,張無忌心中覺得十分親近。
此時,又一同被趕出房門,張無忌心中更是升起了不足爲外人道的同甘共苦之感,便忍不住開口相邀,“宋師兄,不如先去我住的地方歇息一會兒?”
宋青書心思一貫千靈百巧,此刻見張無忌有心親近,不由得有一種異常不真實的感覺。
前世明教張教主帶給他的陰影實在是太沉太重,宋青書當真是恨不得離張無忌有多遠就多遠。可他此刻暗忖着自己的無心之失害的張無忌寒毒如今沒了着落,心中又不免有些愧疚,忍不住就想暗示張無忌去崑崙山走一遭,指不定還能碰上前世的奇遇。
宋青書這般想着,當即便笑道,“張……呃……師弟,太師父和幾位師叔都擔心你在這邊住的不舒服,讓師兄去看看回去也能說給他們放心。”
張無忌的住處佈置十分簡單,一桌一椅一牀,還有個大書架。
宋青書瞅了幾眼,上面都是各種醫案,桌上還攤着一本打開的書,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寫着註釋。
宋青書看了兩眼,只見註釋中寫着“帶脈、約束縱行,陰陽交匯……”洋洋灑灑用蠅頭小字寫了十幾行。
宋青書詫異道,“張師弟,這都是你寫的嗎?”他雖然早知道張無忌以後醫術精湛,卻不想這時便已經學了許多東西。
張無忌笑道,“我在這裡每天都沒什麼事做,就只能看些醫術打發時間。”說罷,又不好意思的低頭道,“我的字寫得不好看。早聽說宋師兄文武雙全,可別笑話我。”
宋青書搖頭一笑,“你學好了醫術就能治病救人,字寫得好不好打什麼緊。咱們又不是那些要考狀元的文人。”
張無忌嗯了一聲,又低聲道,“我就算是學好了醫術,怕也不能給人治病了。醫術學好了,壽命也終了。”
張無忌神情低落,宋青書看着小少年身形伶仃也覺出幾分可憐。父死母亡,又身中寒毒前途未卜,畢竟此時的張無忌又不知道他未來會成爲天下第一高手。便有心安慰他幾句,“天無絕人之路,太師父、我爹爹還有幾位師叔們都時刻惦記着你,你切不可自暴自棄。”
張無忌低着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師兄,胡先生怕是治不好我了。他雖沒有說,但是我感覺的到。”
宋青書微微一默,忽地道,“有一句話叫做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今日不一定不如古人,古人也不一定就一定勝過今人。他治不好你,你跟着他學好醫術,難道就治不好自己嗎?”
張無忌渾身一震,怔怔的沉默了好半晌,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捉住宋青書的手,大聲道,“師兄,你說的對。誰說我學好了醫術就不會比胡先生強,我一定能治好自己的。”
張無忌雙眼發亮,一掃頹然,大聲道,“師兄,我過了年就要跟着胡先生去崑崙山學醫,我一定能治好自己然後回去見太師父……”
宋青書的眉角連跳了幾下,臉色也越來越奇怪。張無忌的話不由得就停了下來。宋青書面色古怪道,“你……早就決定要去崑崙山?”
張無忌點頭,宋青書在心理呵呵兩聲,自己怎麼就這麼蠢,他張無忌從來就是人生贏家不解釋!用得着他擔心麼!
武當諸人在蝴蝶谷裡住了三天,便啓程回武當山。殷梨亭傷勢沉重,不能騎馬。宋青書便先出了蝴蝶谷,僱來了馬車供殷梨亭乘坐。
張無忌心下對幾位師叔伯極爲不捨,而楊不悔又很是捨不得宋青書,他們兩人便結伴來送武當衆人。
臨別之際,俞蓮舟對張無忌悄聲囑咐,“無忌,你莫忘了你太師父的話,去明教總壇便只是治病,可千萬莫要入了明教。”
張無忌鄭重點頭,“二師伯,您放心。等無忌治好了寒毒,就回武當山。”
楊不悔立在宋青書面前,不捨之色溢於言表,道,“青書哥哥,我現在很用心的跟着爹爹學武功,以後一定會很厲害的,到時候就能保護哥哥啦。”
楊不悔不知不覺眼中竟流下淚來,“哥哥,你有空多想想我,好不好?”
宋青書含笑替她拭去眼淚,“我當然會想妹妹的,你都是大孩子了,可不能隨便哭啦。”
坐在馬車內的殷梨亭挑開車簾,向蝴蝶谷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黯然的將車簾放下。
依依惜別之後,宋青書幾人便踏上了回返武當山的路。
一日無話,到得晚上投棧之時,宋青書用過晚飯回了自己的住所,剛坐下沒一會兒,便有輕輕的扣門聲響起,“青書,你睡了麼?”
宋青書連忙應道,“是四叔麼?我還沒睡呢。”
宋青書起身爲張松溪打開門,問道,“四叔,是有什麼事麼?”
張松溪走進去在椅子上坐好,才笑道,“倒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宋青書一聽便知有事,忙問道,“莫不是侄兒做錯什麼還不自知?四叔請說。”
張松溪見宋青書神色惴惴,不由得失笑道,“我是你四叔,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
張松溪說笑一句,才又正色道,“青書,你對那位楊不悔姑娘未免太親近了。”
宋青書思來想去也沒想到,他四叔半夜前來竟然是爲了這件事,忙解釋道,“四叔,我只當她是妹妹一樣。”
張松溪頷首道,“我當然知道。只是青書,你是咱們武當三代首徒,一舉一動都輕忽不得。明教中人行事詭秘,江湖中人大多稱它魔教也是有理由的。雖說正邪之道在乎人心,可你卻別忘了……”
張松溪語聲一頓,繼而嘆息道,“別忘了你五叔的前車之鑑。明教中人,真是一點都沾不得的。”
張翠山橫劍自刎,雖說武當衆人都心知他是愧對俞岱巖,可江湖人誰不說他張翠山自甘無恥被魔教妖女迷惑,最後鬧得身敗名裂,張五俠的大好俠名盡皆付了流水。
宋青書悚然一驚,躬身道,“多謝四叔教誨。青書以後一定注意。”
張松溪站起身拍了拍宋青書肩頭,道,“青書,你太師父與我們都對你抱以厚望,難免對你管束嚴了一些,倒讓你辛苦了。”
宋青書笑道,“我自是知道太師父與師叔們對我好的,就像二叔……呃,雖然平日裡是很嚴厲,可實際上對我也是極好的。”
張松溪聽得一笑,“那你還那樣怕他?簡直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宋青書不由得苦了臉,懦懦辯解道,“這可不一樣……”
張松溪只笑笑就道,“好好歇着,明日還要趕路。”
宋青書目送張松溪離去,心中既爲師叔的關心心暖,卻又有些哭笑不得。楊不悔纔多大年紀,況且他如今早就不敢去想什麼情愛之事了。
張松溪囑咐了宋青書,便放下一件心事,纔回轉到自己的房間,一推門便見俞蓮舟坐在桌邊,不由得笑道,“二哥,你怎麼也不歇着?”
俞蓮舟道,“你不也一樣?話都對青書說了吧?”
俞蓮舟與張松溪同門學藝,許多事情都極有默契。張松溪笑道,“說了,青書心裡明白着呢。我看倒不用擔心他在這事兒上把持不清。”
俞蓮舟搖了搖頭,“我不擔心青書,青書年紀雖小,但是自小耳濡目染還不至於分不清正邪之道。”
張松溪也是搖頭失笑,“其實咱們想的也是太多了。楊逍可絕不會讓他女兒與咱們名門正派有牽扯的,況且那小姑娘還小呢。”
俞蓮舟卻道,“就因爲她有楊逍這麼個父親,我才放不下心。”
“那小姑娘資質很不錯,以後家學淵源不在話下,只是女生俏父,性格似乎沒有一點像紀姑娘。”俞蓮舟忽地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六弟失魂落魄,心中想的是誰,嘿嘿,四弟你可也清楚。”
俞蓮舟見多識廣,張松溪精明過人,他們只細細盤問一遍,便從殷梨亭言語神態中看出許多端倪。
張松溪默然無語,許久才嘆道,“冤孽。我真寧可六弟一直想着紀姑娘也好過如今這般。”
俞蓮舟冷聲道,“那楊逍是何等人,且不說他與紀姑娘的情孽,且看六弟的傷就知道他是什麼態度。六弟溫和稚弱,哪裡是他楊左使的對手。況且男子之事,大多爲人不齒。六弟這一回大錯特錯!”
張松溪嘆息一聲,默然許久,才道,“楊逍謀略一流,手段凌厲,如果不是男子,這樣的性格脾氣倒是六弟的良配。”
俞蓮舟與張松溪各自愁眉不展,殷梨亭此刻卻正在沉沉夢中,夢境旖旎迷亂,白色的衣衫四處散亂,手中觸及的是溫玉也似的肌膚,擡頭看正見那人殷紅的脣,還帶着被咬出的齒印。
他不由得更深的沉醉下去,卻不防心口劇痛。那人一掌印在他的胸口,將他打飛出去。然後只高高在上的暼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一個武當殷六俠。”
殷梨亭忽悠一下自夢中驚醒,將手在被子中狠狠握緊,繼而一拳捶到了牀上。他的臉上滿是痛苦,喃喃道,“不對,這是不對的。”
殷梨亭失神半晌,忽地以袖掩面,兩行水跡自眼角滑落下來。
幾人回到武當山那一天,正巧張三丰出關。張三丰見殷梨亭這樣重傷,不免十分擔心。
殷梨亭臉色慘白如紙,待張三丰看過他的傷勢,他便掙扎着從牀上爬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叩頭道,“師父,弟子犯了大錯,而今已無法挽回。”
此時,三代弟子只有宋青書一人在側服侍,宋青書一聽這話,腦中不由得嗡了一聲。宋青書一向心思靈巧,這一路的詭秘早有猜測,只是想不到自己的猜測竟差不多成真。
張三丰活了一百多歲,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與七個弟子情若父子,尤其是殷梨亭性情單純稚弱,更是加倍心疼他。
此刻見愛徒神色灰敗,眼神黯然,似是心灰意冷了無生趣,張三丰不由得手腳冰涼,唯恐張翠山之事重演,忙親手去扶殷梨亭,柔聲道,“梨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犯了錯,便是師父和你師兄們沒教好。你有傷在身,快先起來說話。”
殷梨亭握住張三丰的手說什麼也不肯起來,只流着眼淚搖頭道,“弟子在嬰孩的時便被父母遺棄,若非師父將我抱了回來,弟子早已經不在人世。可弟子不但不能孝順師父,反而讓您時時擔憂,而今更是情孽纏身無法自拔……”
殷梨亭含淚將前事講述一遍,滿面羞慚道,“弟子心知此事大錯特錯,絕不敢令武當聲譽蒙羞。由始至終,弟子都未讓他知道弟子這番癡念。可是……終究是無法自控,每日只要一閉眼,眼前便都是他。”
殷梨亭淚如雨下,數度哽咽,“師父,弟子不想的,可……可是……”
室內一片寂靜,武當諸俠臉色都是無比沉重。
張三丰看着這個小弟子,忽地長長的嘆了口氣,“武當的聲譽再重要,也重要不過你們師兄弟幾個。況且幾十年前,江湖上也沒甚麼武當派。”
“梨亭,你又沒有做什麼十惡不赦之事,更知道時刻剋制自己的道理,難道只因爲喜歡了一個男子,便要這般自怨自艾?那未免太迂腐不通。”
張三丰捻着鬍鬚,慈愛的望着殷梨亭,道,“男子之事,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便是今時今日,沿海一帶此風盛行,互相結爲契兄弟的,更是多不勝數。梨亭,做人要眼界開闊,心胸開闊,再能夠時時自省,就足夠了。”
殷梨亭茫然擡眼,期期艾艾道,“可是……他還是明教的人啊。”
張三丰只笑了笑,“情這一字,從來磨人。人生在世,難道還能猜到以後會有什麼際遇麼?只要值得喜歡,便沒有將心錯付。”
殷梨亭聽得熱淚盈眶,垂頭道,“弟子明白了。”
張三丰又道,“只是若是情由欲生,也許便只是一時錯覺。”
張三丰嘆了口氣,“等傷好了,就下山歷練吧。等到你見多識廣眼界開闊之後,若依舊喜歡他,便來告訴師父。”
殷梨亭凝滯片刻,忽地膝行上前抱住張三丰的腿,放聲大哭,“多謝師父,我絕不會毀了武當的清譽,辜負師父和師兄們這些年的教導。”
張三丰輕撫着殷梨亭的頭,嘆息道,“莫要苦了自己,你是我張三丰的徒兒,絕不比人差什麼。”
宋青書白日裡看了這一幕,到了晚上便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在他心中,六叔殷梨亭性格稚弱單純,他從未想過殷梨亭竟然也有這樣有擔當的一面。或者說,在擔當上,殷梨亭可比他宋青書強多了。
宋青書想着就嘆了口氣,當年他對周芷若魂牽夢縈,控制不住自己去偷瞧周芷若,被七叔發現追下山來。
若是當時有殷梨亭一半的擔當,能夠跪地認錯,七叔又怎麼會那樣暴怒,以致自己鑄成大錯害了七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