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懲罰

耳邊充塞着清脆鳥鳴,我緩緩地睜開眼睛,一道曙光正斜映到我的牀幃上,染上金黃色。

懶洋洋地側過身子,手下意識地向一旁攬去,卻觸及一片冰冷,惺忪的神智一清,我有些微錯愕,因爲自我懷孕後,四爺幾乎不曾在其他處過夜。

昨夜中秋,因有孕疲乏,並沒有和宮中女眷一起賞月,而是早早回了園子,我有睡得那麼死麼?四爺什麼時候回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手遲疑地撫上一旁的睡枕,觸手的冰涼讓胸臆間宛如填着一份距離感,好像明明對事物熟悉不已,可卻因心境而生添了陌生的感觸。

暗嗟一聲,我是不是睡糊塗了?要不怎麼會有這感覺?揉揉額角,坐了起來。

這時,有人沒敲門便推門而入,“噫?主子,您起了?”五兒瞪眼詫道。

點點頭,掀被下牀,單衣下頭是明顯隆起的腹部,“瞧你驚的,是我醒得太早了嗎?”我打了個呵欠,輕輕一笑,狐疑地看着房中擺設物件,沒有一絲跡象表明四爺回來過。

“主子,清晨天涼,您先把外衣穿上吧。”五兒服侍我淨完臉,挑了一件紫薇花色的旗袍讓我穿上。我由她服侍着,但須臾,又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雲書呢?”自她來後,一向是她服侍我的。

“雲書姑娘她——大概到廚房去催補藥吧,所以才讓奴婢來服侍您。”五兒垂臉道,未及收斂的神色仍讓我捕捉到了一抹不自然。

斂下眼睫,掩去嘴角的一絲澀意,坐到梳妝檯前,我凝住銅鏡中的自己,不禁,一股愴然填入腦海。

在一室或明或暗的眸光中請安告退,我直至走出正院,進入花園中,心中的那分凝滯才舒緩開來。

“主子,要不要到湖心的亭子中坐坐?看看水鏡中的亭子,風中又有桂花的香氣,不僅人的眼清亮,心裡也舒坦呢。”身後的雲書提議道。

我看着水中的亭子,心中有些鬆動,纔想說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略嫌誇張的嬌笑,不禁腳步一頓,人也沉斂下來。

“喲,妹妹在這賞花哪?”

我沉靜回頭,微一頷首,“秋風殘花,也沒什麼可賞的,李姐姐若也有賞花的心思,只怕要失望了。”

人的緣分與感覺真的很奇怪,有的人只是心往神交,就註定是一生的朋友和知己,有的人就算朝夕相處,卻永遠沒有和諧和相與,註定是敵人、對頭。而我和李氏就是如此。

李氏不在意我的話,笑得得意,嬌滴滴地道:“我來進園子倒不爲賞花,倒中要摧花呢。”說着,回身叫過身後的幾個奴婢,指點着幾棵桂樹道,“這,這,還有這——當心些採,清乾淨了再放入籃子去,別把花心裡的蟲子也帶回去。”

我有些好奇,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錯開一步在旁看着。“主子,咱們到亭子裡去吧?”一旁的雲書說道,我的注意力在李氏身上,隨口應道:“等一會子,我看看她們要做什麼?”

“主子,要不咱們回屋去?奴婢新得了兩個花樣子,正好可以繡到包被上,很是喜氣,主子您一定喜歡。”雲書又提議道,話音裡已經有些微着急。

我仍不在意地一笑,未及說話,緩步而來的李氏已掩嘴笑道:“喲,妹妹還自己動手呢?改日我還一定到你那院裡看看。”

客氣地笑着,“姐姐是過來人了,能到我哪指點一會也是好的,要不,擇日不如撞日,這會就到我院裡坐坐?”

“呵呵呵——”李氏嬌聲笑着,眼睛嫵媚地一轉,這個神色在她這年紀做來別有一番撩人姿態。

巧目倩兮。我的心裡浮現出這個詞,心中不由嘆息,李氏能在四爺身旁多年寵眷不衰,不是沒有原因的。

李氏笑了幾聲,嬌聲道,“今日就不必了,我也不得閒,要做些桂花釀子。”

不禁好奇:“這些東西自有下人做,何須自己動手?”

李氏笑得得意,“昨夜王爺在我那歇着,嚐了我白日打發時間做的桂花釀子,直說好,要我今日再做一些,王爺晚上還要吃。”

心神一震,見李氏笑靨下的眼神裡有着看戲的得意與揣度,不由收起乍驚暗怒的神情,淡然一笑,“既是王爺愛吃,姐姐就該多用心做好纔是。姐姐既忙,我便不在旁阻着了,連日在宮中請安問訊,我的身子也乏了些,這就回去了,姐姐有空來玩。”

說着,我頭也不回的走了,“妹妹。”身後傳來李氏的叫聲,我回頭看她,見她揚眉看我,“我多做些桂花釀子,晚了你也上我那院裡去,也嚐嚐我的手藝?”話雖是詢問,她的脣角卻分明勾起挑釁的淺笑。

淡淡地撇了她一眼,“這就不必了,我向來喜歡清淡,那些甜得膩人的東西我從來不沾,太甜的東西,往往容易讓人心生厭惡。”不待她說話,我已轉身離開。

用過晚膳,我走進院子,來到桂樹旁,經了一日的風,樹下早已飄落了成毯狀的桂花瓣,積得一地的芬芳。

撫着腹部,我怔忡着,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感覺到一道注視,下意識,我擡眼望向長廊盡頭,那兒站着一道身影,在漸深的暮色中,他筆直的身體如樹的剪影。

“禛?”我訝然輕喚。

“是我。”身形動了動,四爺已立於燈火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乍現,緩步走到我身邊,他的視線始終停駐在我身上,盯着我的眼,他的目光有火。

“嚇着你了?”他繃着聲音問。

“沒。”他的注視讓我心生不安,遲疑開口,“我以爲,你到李氏那去了。”

四爺的視線緩緩地落在我的腹上,“是要過去。我來看一看。”

循着他的視線,我不僅又撫上自己的腹部,脣畔浮起一絲苦澀,“何必呢?我很好。”

“怎麼?我不當來麼?那麼你在這等什麼?這雍王府,除了我,還會有哪個男人能到這來?”四爺尖銳地道,那眼中幽邃閃爍着深沉戾氣。

緩緩擡起眼簾,我注視着眼前那面孔良久,在檐下懸掛的搖曳宮燈下,四爺的五官也明暗不定,我——抑制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龐,觸及的,仍是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可爲什麼,他卻讓我覺得如此陌生?

四爺抓住我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裡,讓他的體溫沁進我的肌膚,融爲一體,可他口中迸出的話卻讓人心生寒意。

“怎麼了?不認得我了嗎?還是,你把我想成誰了?”四爺微低頭,眼中的情緒不再壓抑,灼灼地望進我的眼中,那黑幽的眸子猶如兩口深潭,不見底限。

聞言,心下有些愀然,默默地看着他,兩人交雜沉重的氣息,部分神志似乎跌入無情的煉獄。

不開口,不說話,就這麼看着他,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意。

猛地,四爺退開一大步,陰鷙的眸子閃過難以辨認的光芒,“我這就過去了,說了要在她那用膳。天意漸涼,你進屋歇着去吧,怎麼說也是要當孃的人了,別跟過去似的,不知輕重!”說着,他轉身就走。

不知輕重?

我淡淡地笑了,在他身後垂下眼睫,“這是懲罰嗎?”

我的聲音很輕很輕,可四爺卻頓住了,彷彿深深呼吸數次,他沙啞開口,“什麼意思?”

我定定地凝住他顯得倉皇的背影,宛如無悲無喜,只是輕描淡述,“這,是不是懲罰?”懲罰我躍動的心。

四周氛圍靜得如同一泓深潭,半晌後,四爺才緩緩回身看我,輕輕勾起嘴角,那笑,輕渺得不帶任何情緒波動,“你就別煩心了,我,並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你該試着習慣了。”

心,深切的痛過之後竟再無感覺。我靜靜地瞧着他,瞧得這般深,深得領略了四爺眼中晦澀的陰影和翻騰的火焰。

爲什麼男人與女人之間非得這麼一對一的傷害?難道這種讓對方也嘗試一下的切膚之痛,就真能讓自己受傷的感覺得到補償嗎?

看着他驟然躲避的眼,我怔了,見他眼底的不忍,又看到了他臉上的冷漠,勉強地垂下眼睫,讓淚珠一粒粒滾落,紛紛擊碎在地上,合上眼,眨去最後一滴淚水,再睜開時,所存的僅是化不開的悲哀。

望着他,見到他蠕動的脣又強抿成一線,終於自嘲地笑了,緩緩退步,我絕然回身走進屋裡,再也沒望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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