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天閏從來就不喜歡下雨天,他不是傷春悲秋的文人,做不來小樓聽風雨的雅事。熱血能澆築他的鐵甲,而雨水卻只能讓鐵甲鏽跡斑斑。
雨水打在手中大戟的鋒刃之上,叮叮噹噹的脆響,那一滴雨水的敲擊,似乎珍珠敲擊在琴絃上一般,使得鋒刃發出輕微的嗡嗡顫鳴,可見他手中大戟是如何的鋒利。
他厲天閏也算是半生傳奇,跟隨聖公方臘起事之後,憑藉着驚人的武力,很快便進入了核心圈子。
眼下聖公打算在杭州建國稱帝,若無意外,他與鄧元覺、司行方便會成爲大元帥。
這四大元帥原本會有石寶一把交椅,可惜被公認爲第一高手的石寶,已經叛出了聖公軍,至於是否讓王寅來填補這一空位,還有待商榷。
他曾經一次次被人拿來與石寶相提並論,但終究無法超越石寶的名聲,這是他唯一的遺憾,也是最讓他感到憤怒的事情。
哪怕如今石寶已叛出聖公軍,軍中許多人卻仍舊還是記念着這位第一高手,對他厲天閏只有畏懼,而沒有尊崇。
鄧元覺是大和尚,性格耿直豪爽,與石寶素來交好,司行方爲人大氣又不失圓滑,左右逢源,與每個人都能說上話,卻又沒辦法交心。
王寅與石寶最是投緣,也有過同生共死的情誼,而他厲天閏似乎一個知己弟兄都沒有,但也只有聖公和軍師才心裡有數,他與包道乙是有過兄弟之情的。
也正是因爲他與包道乙交好,甚至於他還是包道乙舉薦給聖公的,所以這一次收到消息,他便與包顧率領隊伍追索了出來。
包顧自然想得到蘇牧,以報殺父之仇,他厲天閏對石寶也不感興趣,因爲石寶終究是最難啃的一根硬骨頭。
包道乙死了之後,厲天閏也就失去了軍中爲數不多的一個朋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朋友。
他不想孤立無援,不想等待聖公建國稱帝之後,沒有人跟他結盟,反而要受婁敏中等文官的欺辱,所以他必須得到聖公和軍師的最大信任。
所以他必須要拿下蘇牧,因爲此時的聖公軍,是人都知道,聖公渴望建國稱帝,而軍師卻仍舊孜孜不倦地尋找一個人的下落,那個人便是蘇牧!
當他們來到小院的時候,那裡早已人去樓空,雨水會很快抹去蹤跡,所以他沒有任何停留,便在斥候的引領之下,循着蹤跡往渡口方向追去。
包顧雖然只有十六七的年歲,但與方傑並稱爲“青溪雙犬”,都屬於虎父無犬子的青年俊彥。
包道乙被蘇牧斬與杭州城頭,雖然叔叔伯伯們對他都很照顧,但包顧很清楚,想要得到別人的尊重,不能靠父輩的榮耀,必須自己一刀一血地打拼出來,抓住蘇牧,必然能夠讓他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石寶趕着車,車轍在泥濘的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記,任由雨水如何沖刷,短時間之內都很難抹平消除。
蘇牧也很清楚聖公軍的意圖,雖然杭州已經陷落,但自己也成功地吸引了聖公軍絕大部分的仇恨。
特別是如今杭州守軍幾乎全軍覆沒,得以倖存的他便成爲了方七佛和聖公軍最爲重要的一個必殺目標。
雖然有傷在身,被陸青花揹着疾行,但他心裡很清楚,追兵不需要多久便會趕上來。
若他不採取行動的話,整支隊伍都要遭殃,喬道清和陸擒虎李演武等人都有傷在身,不是行動不便,而是行動不能,自己雖然身上傷口還沒能夠完全癒合,但大多是些淺傷口,筋骨血肉並未受到太多傷害,雖然會將傷口撕裂,但如果他想做,還是能夠勉強自己行動的。
到了這樣的節骨眼,他是萬萬不能因爲自己而使得諸多弟兄都被俘虜,所以他還是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喂,包子妞,往左邊走,我帶你抄條近路。”
陸青花雖然習武的時日不短,但揹着一個大男人,終究落後了一些,與大車慢慢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聽蘇牧說有近路,心裡也是歡喜,沒有太多的懷疑。
因爲連她都能夠感受得到,身後的追兵是越來越近了,甚至於能夠聽到追兵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
於是她乾脆利索地照着蘇牧的指示,繞了一刻鐘之後,終於是來到了一處菜園子。
這菜園子在河灘的一處丘陵上,背後是直起直落的一處山崖,崖下便是奔騰咆哮的河邊。
這裡距離渡口也就一里路左右,繞過菜園子,下了山崖,應該很快就能抵達渡口,相信如今石寶等人已經做好了渡河的準備了。
“我在裡面藏了一些東西,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咱們進去把東西取出來吧。”
蘇牧指着菜園子旁邊的房子說道。
陸青花不由生出一絲疑慮,心想着蘇牧甚麼時候來過這裡?難道他早就算準了會有今日,這才提前藏了東西?
陸青花心裡極不情願相信蘇牧,但想想蘇牧平素裡對敵人的那些精準算計,她也就釋然了。
當她揹着蘇牧進入到房子裡時,一股黴味撲鼻而來,顯然這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
陸青花已經累得香汗淋漓,在蘇牧的堅持下,便將蘇牧放了下來,按照蘇牧的指示,擦亮了火摺子,下到菜窖去取蘇牧留下的東西。
“喂,這裡什麼都沒有哦!”菜窖並不大,一目瞭然,陸青花小聲抱怨着,卻突然醒悟了些什麼,正要回頭,卻被蘇牧一記手刀敲暈了過去!
蘇牧將陸青花小心放下來,而後將一個布袋塞在了她的手裡,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個吻,這才走出了菜窖,將蓋板放好,又將旁邊的廢棄竹簍拖過來,蓋住了菜窖的入口板子,這才走出了房子。
他知道這是一條死路,除了身後的山崖,並沒有什麼捷徑可以到達渡口,什麼繞過菜園子,走一里路就能到渡口,這些都是他騙包子妞的,甚至一路上,都是他通過一些小花招,不斷拖慢陸青花的腳步。
因爲他很清楚,石寶的大車根本沒辦法比追兵快,如果不做出犧牲,石寶他們根本就沒辦法成功逃離。
當初爲了購置粗糧,他天天往渡口這邊跑,自然是知道這個菜園子的,甚至他還真就在菜園子裡藏過東西,當時藏的就是那柄斷刀,後來才讓紅蓮過來取走了。
菜園子裡自然有菜窖,菜窖自然不難被發現,陸青花藏身在其中,蘇牧卻並不擔心敵人會發現她。
因爲這些方臘叛賊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陸青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這麼一個女人,他們想要的,一直是他蘇牧,還有石寶。
但相比之下,如果有得選擇,他們自然更加想殺蘇牧,所以只要敵人發現自己,那麼無論是陸青花,還是石寶他們,都能夠暫時脫離危險。
從他醒來開始,他便考慮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單憑石寶和陸青花,根本不可能保護這麼多的傷員,如果不想全軍覆沒,就只能壯士斷腕。
他自認從來都不是一個高尚或者偉大的人,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爲別人而去死。
但這些人不同,無論是陸擒虎還是喬道清,他都沒辦法眼睜睜看着他們因爲自己而死去,更不用說陸青花這個包子妞了。
而且追兵要追的是他蘇牧,所以自己就是最適合被斬斷的那根壁虎尾巴。
夜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哪怕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的衣服還是被浸溼了,溼淋淋黏在傷口之上,很冷,又很痛。
他沒有理會這些,而是仰躺在菜畦裡,如同一條埋在黑土裡冬眠的蛇!
他的嘴裡咬着一柄匕首,右手是一柄狹長的雁翎刀,左手則是一柄短劍。
雨水就這麼打在他的臉上,很冰涼,他扭頭往菜園子門口處看了看,想着追兵也該來了。
但只看了一眼,他便起身,走到了菜園子的中間。
那裡是一個碗口大的木樁,曾經放着一個驅趕鳥雀兒的稻草人,如今稻草人早已被寒風吹散架,便只剩下這個木樁。
他沒有多想,左腳踏上木樁,稍稍用力就單腳站在了木樁之上,右腳收藏於左腳的後面。
他的雙手反握刀柄,一左一右,一長一短的兩柄刀,就被他收到了小臂的後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顯眼的地方反而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大隱隱於市,便是這個道理。
他閉着眼睛,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地,一絲絲地用鼻孔將氣息滲出來,整個人彷彿一尊不會呼吸的木偶,彷彿他便是那個稻草人!
對待敵人,他從來都是非常狠的人,但他更捨得對自己狠,也只有對自己狠,才能夠對敵人更狠!
他的傷勢剛剛有所好轉,如今這樣的金雞獨立姿勢,一隻腳支撐了全身的重量,使得他像一隻近乎腐朽的木偶,被重錘不斷敲擊一般。
他能夠聽到傷口撕裂的聲音,能夠感受到鮮血順着肌膚流淌的溫熱,但他便如同釘在寒風冰雨之中的一杆生鏽鐵槍,沒有動搖一絲一毫!
這種痛苦讓人難以忍受,但他知道,他必須儘量拖延時間,必須要讓追兵付出足夠的代價,必須儘可能將追兵都吸引到這邊來!
因爲他同樣知道,老謀深算如喬道清者,肯定能夠明白他的苦心,肯定能讓石寶帶着他們渡河!
雨水混着血水從他的身體流淌下來,像一條條紅蛇的小蛇,順着木樁,鑽入菜地裡。
他微微睜開雙眼,夜雨之中,有人馬六七,撞入了菜園子裡,爲首者手持大戟,鐵甲發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