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的大紅燈籠早在一個月前就被取了下來,夜色中的思凡樓彷彿濃妝豔抹的美人突然卸下了厚重的裝扮,素顏淡雅,恬靜又別有風味。
賊軍圍城,杭州人心惶惶,除了少數醉生夢死的可憐蟲,最近已經很少人光顧這條長街。
而今夜,這條充斥着脂粉味和體香的長街,再次熱鬧了起來,人們需要一場狂歡,來慶祝今日的勝利。
思凡樓的二樓大堂早已經賓客滿席,人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其實並不盡然,起碼思凡樓的女兒們還是憂心家園故土,眼下便在臺上香汗淋漓地盡情表演着。
臺底下的漢家兒郎們經過了戰火的洗禮之後,仿若一夜成人,越發珍惜眼下良宵,對思凡樓的姑娘們也是規規矩矩,全然沒有了平素裡的放縱和無禮。
思凡樓的當家花魁虞白芍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手藝,無論歌舞曲藝,還是一顰一笑,都展現出了迷人的姿態,讓在座的諸人賞心悅目,只覺着如此良人美景,又如何能夠讓方臘賊軍踐踏?
他們想要回到最初的生活,想要杭州永遠華美奢靡,想要以前的風花雪月,便需要再戰場上更加的拼命!
這是一場慶功宴,又何嘗不是給這些守軍的首腦們打氣激勵?
因爲有都指揮使關少平與知州趙霆等人在場,大家都顯得有些拘謹,直到這兩位有些不顧儀態地擊節而歌,氣氛才慢慢放鬆開來,兒郎們在戰場上積累下來的豪氣,也都紛紛拿了出來,整座思凡樓洋溢着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歡樂。
似李演武這般有家室的,喝了宴之後便回家與妻兒團聚去了,在思凡樓有相好的,也都抓緊時間到溫柔鄉里尋找慰藉。
關少平和趙霆等人也知情識趣地離開,讓弟兄們放開手腳好好樂一樂。
蘇牧坐了一會之後便走了出去,冷冷的夜風撲面,本來就沒喝什麼酒的他,直感覺清爽無比,那寒風卻吹不散他眉間的皺紋。
杭州城這樣的日子,怕是所剩無幾了。
宴席之上,絕大部分的將領都因爲錦鯉營火器的出現,而對這場戰爭產生了美好的希望,看到了堅持到勝利的曙光。
可只有蘇牧和劉維民等少數人心知肚明,錦鯉營的火器存糧嚴重不足,起初劉維民根本就不太在意火器的研發,若非蘇牧堅持,甚至連今日的勝利都很難看到。
經歷了今日這一戰,火器也消耗了大部分,一旦天氣轉壞,方臘叛軍藉助天時,再度猛攻,杭州城便要陷落了。
方七佛想要倚靠老天爺的幫助,他蘇牧和杭州城又何嘗不是這樣?
天氣能好多久,杭州城便能再堅持多久,這也是尋常將領無法知曉的底細。
今夜的黑天有依稀的星光,月亮清冷如玉盤,蘇牧負手而立,仰望星月,只有無聲的嘆息。
不知何時,虞白芍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噙着動人之極的微笑,輕聲問道。
“在想些什麼?”
樓裡溫暖如春,她的襦襖也脫掉了,如今只穿着最後一曲歌時所用的白蘭長裙,微醺的臉紅潤動人,朱脣粉嫩,彷彿風雪之中一朵嬌豔的粉牡丹。
這段時日她過得並不好,楊媽媽也曾經有想過,是不是讓她到北邊去避難,可最終都沒能夠成行。
她也見識到了戰爭帶來的一切變化,看着城中不斷死去的流民和百姓、軍士。
只是她又能夠做些什麼?
或許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哪怕想起,她也只能無奈地嘆息,軍人的戰場在城頭,文人的戰場在書院,百姓的戰場就在街道和運輸物資的馱馬上,她的戰場呢?
她只是一個煙花女子,難道她的戰場就註定只能在牀上?她的作用只是慰藉那些戰場下來的好兒郎?
她並不想這樣,但如果一定要這樣,如果有選擇,或許她的選擇也並不是那麼的難,起碼當她看到蘇牧進入思凡樓之時,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而事實上,她確實有這個選擇的權力,只是她還有些猶豫。
蘇牧並沒有告訴她,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麼,因爲他思考的東西,並不適合讓虞白芍知道。
“陪我走走?”
“好。”
於是他們便在思凡樓的花園裡散步,花園裡雖然也有燈火,但很昏暗,兩人安靜靜地走着,虞白芍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總有一種偷偷摸摸的刺激感。
也不知是激動還是因爲天氣冷,她的手腳都在輕輕發抖,嘴脣翕動了好幾次,最終都沒能說什麼。
蘇牧察覺到了虞白芍的微妙,他脫下自己的袍子,給虞白芍披上,那袍子帶着他的體溫,也帶着他淡淡的男兒體香,不像那些臭男人,蘇牧的氣味很淡,卻很好聞。
他也想跟虞白芍說些什麼,但他的腦子裡卻並沒有虞白芍的身影,這個女人確實很美麗,或許自己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夠盡情採擷,但他最終還是將虞白芍送回了她的小院。
這一夜,沉默着走了這一段路,或許沒有太多言語的交流,但對於虞白芍而言,這樣的經歷是從未有過的。
她在思凡樓生活了那麼久,見過那麼多的男人,從未試過將自己的心防打開,如此信賴一個男人,只要他敢問,她就什麼都會說,只要他敢做,她就什麼都能給。
只是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做,這讓虞白芍有些惱怒,卻又有些感動。
她沒有將袍子還給蘇牧的意思,而是倚在門邊,低着頭,羞紅着臉,問蘇牧要不要進房來坐坐。
“不了,早點歇息吧。”蘇牧笑了笑,也沒有要回自己的袍子,便這般離開了。
虞白芍有些難過,但這樣的結果她早就已經料到了,起碼他並沒有要回袍子,說明他是知曉自家心意的,或許這樣也便足夠了呢。
念及此處,虞白芍也就釋然了,帶着笑容關上房門,抱着那件袍子,嗅聞着上面殘留着的淡香,慢慢入睡了,這是開戰之後,她睡過的最踏實的一覺。
而小樓的另一處房間,卻有人仍舊站在窗口,絲毫沒有要上牀安睡的意思。
巧兮看着虞白芍和蘇牧去花園散步,雖然她沒敢跟着,但想起他們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心裡就又嫉妒又羨慕,直到蘇牧從虞白芍的房門口離開,她又感到很失落。
她在窗口邊上站了很久,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來,於是她生出了一個極爲大膽的想法,併爲這個想法感到激動,她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能夠做些什麼。
爲了完成自己的這個想法,她也好好地休息去了。
蘇牧從思凡樓出來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但他還是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陸家的小院。
從流民入城開始,他就很少有時間來這裡看一看,聽說那個倔強的包子妞仍舊每日練武,甚至跟着紅蓮去刺殺城中的叛軍諜子。
他不是蠢人,知道這老姑娘如此努力到底是爲了什麼,他沒辦法承諾什麼,因爲承諾並不重要,真真切切做出來才重要。
回家太晚總是不太好的事情,但再晚也有人等着,卻是一件好事,陸青花此刻便等着蘇牧,並非她知曉蘇牧今夜會來,而是她每個晚上都如同今夜這般,在等着那個男人。
他們之間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許多話也只能深埋心底,說出來並沒有太多的意義,反而讓兩個人不自在。
陸擒虎雖然滅了燈,卻沒有睡着,黑袍的老道也一如既往地躲在黑暗的房樑上,只要蘇牧敢動他女兒一根手指,他就敢把蘇牧的第三條腿切下來。
但當他看到蘇牧和陸青花只是默默相對而坐,久久沉默不語,兩人的眼中有着難以言說的喜悅之時,他嘆息了一句,而後悄悄離開了。
陸青花少有的沉默,沒有跟蘇牧鬥嘴,更沒有羞澀,只是有些哀怨,過得許久才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對蘇牧說。
“夜深了。”
“嗯。”
“我快老了…”
“我知道…”
簡短的對話有些七不搭八,有些莫名其妙,或許也只有他們彼此才能聽得懂。
蘇牧聽懂了,所以他想吹滅房間的燈火,因爲他害怕現在不吹,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不知道朝廷的救援大軍何時會來,但他知道杭州絕對撐不住,他也知道好天氣不可能持續太久,他更不知道陸青花再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
他不希望陸青花抱着冷冰冰的自己,趁着現在身子還溫暖,熱血還能流淌,就該把一直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吧。
可當他看到陸青花的眼睛之時,他卻最終沒有吹滅那盞燈,他想留着那盞燈,想有人繼續等着自己回來,想努力讓這個老姑娘,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
房間的剪影上,兩個人的頭臉碰在了一起,久久才分開,蘇牧最終還是走出了房間。
陸青花的嘴脣還溼潤着,就像她的眼睛也溼潤着一樣,蘇牧留了一盞燈,那她就會一直守候着,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