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酒,老頭卻不是很地道。
正當老牙接過酒袋,準備往嘴裡灌酒之時,那老頭而往牆上一靠,漫不經心地朝老牙說道。
“小哥兒,你老哥哥我腰桿子不行了,一會兒打起來,你可要替我擋一擋。”
老牙硬生生將酒袋定在了嘴邊,但只是那麼短短一刻,他又繼續動作,大喝了一口。
老酒,辛辣,夠勁,彷彿喝上一口,全身的力氣又涌上來了,傷口也不疼了,便是疼,也是值了。
老西軍替弟兄袍澤擋刀並不少,不說也會替他擋,可開口要求,這就變味了,更別說用老酒來交換。
不過老牙並不在意這些,他已經活夠了,孤身一人,死後連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這條賤命換一口好酒,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他沒敢多喝,將酒袋遞了回去,那老頭卻擺了擺手,讓老牙將酒袋收下,老牙也老實不客氣,將酒袋徹底灌完,腦子都有點暈暈乎乎的。
這一刻不是他吹,便遼人馬上衝上來,他老牙自認也能一個打十個!
醉的是他,開始說胡話的卻是靠着牆的那個老頭子。
“小哥兒,你說這人都怎麼了?實不相瞞,我身後還有好些弟兄,我捨不得他們,這才讓你幫我擋一擋,我覺着要是死了,就沒人記着這些老兄弟們了...”
這一句比身上的傷口還要讓老牙感到疼,是啊,這就是有兄弟罩着的感覺了。
開口讓人幫自己擋死,躲在別人後頭,這比被敵人砍死還要難受,但爲了弟兄,這老哥們倒也可以不要臉起來。
老牙不由對老頭兒改觀了,畢竟大家都要死了,誰還有心思說謊誆人?
見老牙不說話,那老頭兒也不再多說什麼,掙扎着爬起來,湊到周遭的屍體上,將屍體上掛着的軍牌,一個個給摘了下來,很快就在牆根邊上堆了一小堆。
老頭兒解下腰間的布袋,一個個將軍牌擦亮,看着上頭的名字,嘴裡嘀嘀咕咕,不斷念叨着。
老牙喝了酒,倦意就涌上來,迷迷糊糊之中,聽得那老頭兒似乎每收拾乾淨一個軍牌,就默唸着那死者的身份履歷,家裡幾口人,住哪裡之類的。
人活久了,甚麼怪事都見得到,老牙也不相信這神神叨叨的老頭子,真能夠記得這麼多人,大概是在說胡話罷了。
老頭兒收拾軍牌纔到一半,敵人又涌了上來,老牙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喝了人的酒,總該還人的債,反正臨了還能醉一場,死了也不冤了。
那老酒果是夠勁,老牙騰地站起來,彷彿渾身都是力氣,但那老頭兒彷彿也來了勁。
他站了起來,從背後抽出刀刃來,竟然是雙刀!
但見得那雙刀在他手裡頭掄了幾圈,而後八字分開,拖在地上,他走到了老牙的身前,扭頭朝老牙說道。
“老哥哥改主意了,你跟在後頭,幫我看着那堆牌子,少一個就拿你的命來抵酒錢!”
老牙這樣的性子,按說早該破口大罵,而後推開這老頭兒,衝到前頭去,隨便罵他一句,你誰啊!
然而他卻被鎮住了,被這個拖着雙刀的老爺兒們給鎮住了。
他老老實實跟在了老頭兒的後頭,雖然從未搭檔過,但卻像親兵一般,在他的身邊打掩護,保護着他的後背。
蕭幹似乎也是急了,見得城頭的人已經不多,攻城器械經過多次使用,即便砲石還有,機樞也早就歇了菜,便開始了人海戰術。
茫茫多的敵人不斷往城頭涌上來,守軍的砲石檑木和箭雨都不管用,敵人也像瘋了一般,踩着同伴的屍山血海,就這麼往城頭涌。
老頭兒不再孱弱,那雙刀彷彿就是他的魂,他的每一刀都極其講究,絕不多耗半絲力氣,也不講霸氣,便好似經過了最精細的計算,務必花最少的力氣,堪堪夠殺死敵人即可。
倒是老牙仗着酒勁,幾次三番想要衝到前頭去,可老頭兒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他遮風擋雨,他也只能守住老人的左右兩翼。
這是一種折磨,城頭的老兵越來越少,但幽州城就像一棵風暴之中的老樹,勢大之時壓低了頭,眼看着都貼着地了,可風小了又會彈起來。
明明已經彈盡糧絕,明明就只剩下一些老不死的兵痞子,可就是如何都攻不下來!
這一波攻擊再度被打退,老頭兒將雙刀擦拭乾淨,但卻沒有再揹回去,因爲他知道,蕭幹已經發狂,下一波敵人很快就會衝上來。
他看了看那些軍牌,一個沒少,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又像上一次那樣,四處蒐羅軍牌,一個個擦拭乾淨,放入布袋裡頭。
這一次連一半都沒清理到,敵人就衝了上來。
他輕嘆一聲,朝老牙說了一句:“看來是清理不完了。”
雙刀在手,他們再一次衝了上去,老牙已經看出老頭兒有些透支,終於強咬着牙,衝到了他的前面。
這一次上來的都是遼人精兵,一個個如狼似虎,老牙的刀已經缺口,劃拉在敵人身上,摩擦的聲音很是刺耳,也需要更大的力氣,才能砍開敵人的皮甲。
老酒化爲血汗,從體內被壓榨出來,他的傷口又開始疼了。
“滾到後邊去!”
老頭兒不容置疑地喝道,雙刀齊舞,將敵人的潮水斬開一個破口,死死守在城頭之上!
一名敵軍想要衝上來,被他一腳踢在門面上,尖叫着墜落下去,左右兩邊的敵人卻衝了上來,老頭兒左支右絀,漸漸陷入了包圍之中。
老牙本該守着老人的左右兩翼,如今卻失守,這是他的失職,喝了人的酒卻辦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輩子就沒欠過別人的,臨了怎麼可能帶着一筆糊塗債去死!
他沒再破口大罵,連嘴裡的血水都沒有嚥下肚,因爲他要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殺敵之上!
他揮舞着鐵刀,撞入了包圍圈之中,與老頭子背靠背,視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沒,他分不清前頭是敵人還是袍澤,他只能夠貼着老頭子的背,時不時能夠感受到他的心還在倔強地跳動!
他的身上本來就很疼,也不知捱了多少刀,蝨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兩刀。
終於,他的眼前變得有些清晰起來,他似乎能夠看得更遠更清晰,能夠聽到老頭子那急促的心跳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吸聲。
他從未如此清楚地審視着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終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從未與人說過,其實在入伍之前,他跟一個半掩門的姐兒成了相好。
當初就是因爲要跟這個姐兒長相廝守,才被家裡掃地出門,後來他確實將那姐兒娶了回去。
他不是讀書人,沒太多花前月下,所謂疼愛,就是在牀上賣力折騰,讓姐兒看到他最男人的一面,所謂疼愛,就是自己在外頭給人搬運當苦哈哈,卻給姐兒買最好的胭脂和最貴的雲糕。
後來姐兒還是得病死了,她是笑着離開了,他也沒有太多的傷心,只是每年都會在她的墳頭上,擺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此刻,他感覺自己從所未有的高大,就好像站在雲端,俯瞰着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就要去見那個磨人的姐兒了,他沒在怕的,就是有些可惜,不知道那老頭兒是死是活,自己的債,到底還上了沒有。
“轟隆!”
一聲炸雷響起,撕開了積壓數日的烏雲,乾燥的北地,少見地迎來了大雨。
敵人退去了。
聽說陰魂之類的東西,最怕雷霆這種至陽至罡的天威,總之老牙是信的,因爲他必須信,因爲這麼多年,那姐兒的魂一直在身邊陪着他出生入死咧。
“啪嗒!”
冰涼的雨水打在了他的臉上,而後越來越多的雨水,大顆大顆打在他的身上,讓他醒了過來,沖刷掉他眼裡的血水,讓他再度看到了這個人間。
他緩緩坐起來,身子就像被割得稀爛的布袋,再也兜不住任何東西,僅剩的一些溫熱的血,混着雨水,順着他的身子,流淌下來,在城頭上,混着其他老兵的血,往下不斷流。
他大概知道爲何有歃血爲盟這一說了。
有些艱難地扭過頭,他看到了那個老頭,因爲這老頭正抱着他。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傷,但似乎並沒有太過致命,雨水沖刷乾淨他的臉,老牙突然覺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遙遠的地方,看過這張老臉。
模模糊糊,卻又讓人印象深刻。
“我...我不成了,你的酒錢,算...算還了嗎?”
老頭兒沒有太多的表情,那面容就像刀削斧刻,任由雨水和血水流淌着,漸漸露出本來的蒼白和衰老。
“老牙,你倒是一樣的光棍,從不欠人東西...”
老牙沒想到老頭兒能夠喊出他的諢名了,他突然想起,或許,這老頭兒,真能記住一萬老卒的名號和出身!
他慘然一笑,花光最後一絲力氣,將身上的軍牌扯了下來,他不想老頭兒從他的屍體上拿走這塊陪伴了他半生的牌子,將這牌子親手交給老頭兒,是他作爲西軍老卒,最後的尊嚴!
家人反對之時,他仍舊娶了那姐兒,他曾經以爲,那是他做過最爺兒們的事。
在外頭受盡屈辱,吃盡苦頭,卻讓姐兒錦衣玉食,過得滿足安樂,他曾以爲這也是最爺兒們的事情。
直到姐兒死了,他入了伍,混到了西軍裡頭,他也曾經以爲這是最爺兒們的事情。
他從不欠人東西,他直來直往,他無牽無掛,他狂放不羈,無數的士卒死在他的前頭,他卻能夠活到現在,他曾經以爲這些,都是他最爺兒們的事情。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最爺兒們,是因爲臨了能夠喝他的酒,能夠扯下軍牌親手交給他。
老頭兒接過帶着體溫的軍牌,一如先前那般唸叨。
“老牙,本名苟寒生,西北望族,秦鳳苟氏子弟,書生門第,三代五進士,景翰五年入營,殺敵四百二十有三,本該累功至營團指揮使,與人鬥毆,營中滋事,酗酒關撲,無視軍紀,屢教不改,現任奉日營指揮...”
老頭兒說不下去了,因爲奉日營此刻,便只剩下老牙一人,或許下一刻,這個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曾經西軍的第一營團,就要滅了...
即便姐兒死的那一刻,老牙都沒有流眼淚,因爲他知道,流眼淚不能改變什麼,沒有任何的意義。
但這一刻,他的眼眶溼潤了,大顆大顆流下來的,不是雨水,因爲雨水是冷的,眼淚卻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