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屍橫遍地,血肉橫流,宋知晉做好了必死的覺悟,反而丟開了心中的包袱,整個人都清醒鎮靜了許多。
眼看着方臘麾下大將厲天閏要割掉他的舌頭,他卻渾然不懼,高昂着頭顱,這一刻,讀書人的風骨氣節盡顯無遺!
厲天閏正要動手,方臘卻擺手阻攔道:“慢着!我方臘並非是非不分之輩,要死也要讓他死的心服口服!”
方臘緩緩走到宋知晉面前,直視着這臉色蒼白雙眼血紅的書生,沉聲道:“你可知這壽昌城中的守軍殺害了我們多少弟兄,我們的弟兄之所以起事,還不是因爲這城中魚肉百姓,將吾等視爲牲口禽獸的狗官和富戶!准許他們魚肉欺壓吾等,偏不準吾等殺他全家!”
方臘此言一出,反叛軍羣情激奮,恨不得馬上踏平壽昌!
然而宋知晉卻只是冷哼一聲,針鋒相對地反駁道:“此乃爾等殺人的藉口則已,壽昌城的縣令和縣尉等官員早已攜家眷逃離城池,諸多富戶也都逃命去了,如今城中的守軍,不過是一些沒錢逃命的平頭百姓,與你們一般都是受壓榨之人,爾等殺這些百姓,莫不等同於殺你們的弟兄手足乎!”
宋知晉此言一出,方臘臉色頓時一紅,因爲宋知晉所言確是實情,只是這青溪縣乃是他方臘舉事的第一站,又豈能止步於此!
如果任由宋知晉這該死的讀書人繼續開口,軍中弟兄必定會受其蠱惑,可如果殺了他,便等同於認可了他的話,被他抓住了痛腳而惱羞成怒!
方臘還在舉棋不定,麾下士卒開始悄悄議論之時,有一人從軍陣之中緩緩而來。
此人三十許年歲,不似衝鋒陷陣的武將,倒像溫文儒雅的書生,道骨仙風,座下白馬神駿非常,赫然便是方臘軍的頭號智囊,人稱雲龍九現的三大王方七佛!
眼看足智多謀的自家三弟出馬,方臘也是安心了不少,若沒有方七佛,他方臘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奪下摩尼教的掌控權。
只見得方七佛走到宋知晉的面前來,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直視了宋知晉一眼,而後讚歎道。
“好一條浩然凜凜的讀書人!”
見得方七佛出面,厲天閏也是狠狠將宋知晉給丟開來,而後便見得方七佛扶起宋知晉,微微笑着道。
“我輩讀書人正該心繫民生,爲民衛道,既然你如此大義凜然,方某可以放你回去,只要你能夠勸開城門,讓守軍棄械投降,我方某可向聖公大哥求個情,保證絕不濫殺一個無辜之人!”
方臘微微動容,聽了三弟方七佛的話,纔想到其中關節,雖然眼下收了顏坦的人馬,絕對能夠蕩平壽昌城,可狗急了也會跳牆,城中那老匹夫跟老牛一般倔,到時免不了出現傷亡。
如果能夠兵不血刃,不戰而屈敵之兵,奪下壽昌城,那自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宋知晉乃青溪縣令,又冒險請來援軍,想必在城中還是有些號召力,勸降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此一來既堵了宋知晉的狗嘴,又打消了麾下軍士對自己的質疑和動搖,堅定了軍心。
不用死命攻城,也能夠減少弟兄們的傷亡,真真是一舉多得的妙計!
宋知晉從勒住馬頭的那一刻起,心裡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眼下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朝方七佛深深拱手作揖道:“宋知晉代壽昌百姓,謝過將軍仁慈之恩!”
方七佛微微一笑,將宋知晉虛扶起來,拍了拍宋知晉的肩膀道:“知晉兄弟悲天憫人,爲民訴苦,與吾輩志同道合,若能勸開城門,便是救人無數的功德一場,我方七佛必與宋賢弟平輩論交,共話詩酒!”
方七佛朗聲大笑,而後將自己的白馬牽過來,將馬繮遞到宋知晉手中,拱手道:“爲兄便在此恭候,祝宋兄馬到成功!”
宋知晉拱手回禮,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上馬,朝壽昌城門疾馳而來。
寒風呼嘯,宋知晉的身影搖曳模糊,似乎從人間,慢慢走入了無盡的灰暗之中。
到得十一月初九,青溪縣的消息逐漸傳開來。
青溪有賤民名喚方臘者,聚衆造反作亂,官府屢次捉拿,而方臘叛軍卻不受其困,虎嘯山林,越發肆虐,尹令、縣尉及諸多幕僚一時間棄官丟城而逃。
時有政和五年乙未科進士翁開翁信厚臨危受命,攝青溪縣尉之職以討伐亂賊,又有縣丞宋知晉權領縣令之職,往焱威軍搬請救兵。
翁開公遍發公榜,曉諭亂賊,誠懇相勸,又奮勇當先,招募民壯死守壽昌城池。
奈何亂賊勾連焱威軍兵馬都監顏坦,臨陣斬殺蔡遵而反戈相向,翁開公殊死而堅守,奈何叛軍勢衆而戰至最後一刻,城破被俘。
面對亂匪的威逼利誘,翁開公正義凜然,譴責賊匪:“汝等叛賊,妖言惑衆,未亂天下,終將滅亡,吾受命攝縣尉令,恨不能將汝等碎屍萬段,又豈可與爾等同流合污!”
翁開公厲聲痛罵,亂賊遂將翁開公殺害,終年僅有四十八歲,壽昌城百姓因此而得生,有城中紳士名鄭範者,敬仰翁開公,將其遺體收納接回,歸葬柘嶺,並寫傳紀詳載其功績。
直到兩年之後,官家才獲悉翁開的英勇事蹟,憫惜其忠良愛國,賜諡號“忠獻公”,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又有消息傳來,遭遇叛軍俘獲的青溪縣令宋知晉,在敵營之中忍辱負重,在竊聽到亂賊叛軍即將對睦州發動攻擊的情報之後。
利用智謀迷惑亂賊,在刷馬的過程當中奪了馬匹,帶着兩位妻妾逃出了壽昌,日夜兼程趕到睦州報信,睦州方面積極應對,才未讓方臘叛軍奸計得逞。
宋知晉於叛軍之中忍辱求存,爲保全兩位妻妾清白,更是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傷勢過重,無法再爲國效力,不日將返回杭州療養傷勢,待得傷愈復出,再銓敘新職。
這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江南各路,此時的朝堂之上纔有人舊事重提,一折由杭州通判遞交上來的舊奏表,頓時又成爲了朝堂上爭議的焦點。
由此又引發了新一輪的朝堂爭議,眼下的爭議主題,也從積極籌備北伐,變成了是否派兵南下平叛,又該派誰平叛!
朝堂上的神仙打架,杭州的凡人們自然無法體會,因爲這兩日他們都沉浸在迎接英雄凱旋的喜悅當中!
與第一才子蘇牧爭風吃醋,最終灰頭土臉到青溪補缺的宋知晉,回來了!
在蘇牧囤積米糧和過冬物資,而不願樂善好施,幫助城外難民,遭遇杭州文人和百姓口誅筆伐之時。
宋知晉面對數千叛軍,代理縣令之職,單槍匹馬搬來救兵,忍辱負重奇計百出,最終帶着妻妾成功脫離賊窩,更是將重要軍情傳遞出來,救下睦州,立下潑天的大功,以文人的孱弱身軀,闖下了孤膽英雄的天大名聲!
宋趙兩家已經籌備了數日之久,在十二月初一這一天,大半個杭州的百姓齊聚杭州城門,迎接他們的大英雄宋知晉回家!
時隔數月,宋知晉便從一個灰溜溜的喪家犬,變成了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此時的他如同高中狀元郎一般披掛紅花,鮮衣怒馬,趙鸞兒和李曼妙坐在隨後的馬車之中,緩緩朝杭州城內行進,沿途是歡呼的人山人海,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贏了!
他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選擇逃跑,而是選擇留在了壽昌,也很慶幸自己沒有丟下趙鸞兒和李曼妙,更沒有後悔跟方七佛做了交易。
當然了,這交易之中有些什麼貓膩,接下來還有什麼任務需要去完成,這些也就不足爲外人道了。
享受着這比杭州第一才子還要崇高的讚譽和禮儀,享受着自己人生當中最美好的一刻,宋知晉暗自緊握雙拳,這纔是他一直想要的東西啊!
得到這一切,他最想感謝的並不是趙鸞兒,也不是李曼妙,不是翁開,更不是與他做了交易,並暗中許下承諾的方七佛,他最想感謝的人,是蘇牧!
若沒有蘇牧一次次對他的打擊,若沒有他一定要將蘇牧踩在腳下的執念,他又如何能夠一步步走到現在?
也正是因爲蘇牧,他才遠走南方,看到了這個皇朝即將傾塌的半邊天,看到了一個亂世的即將到來,看到了自己崛起的機會!
他才明白最適合自己的戰場並不是風花雪月詩酒歌舞的文人娛樂圈,而是充滿了殺戮和智謀以及選擇的戰場!
他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享受這一切,也想着享受更多的歡呼!
爲了享受這一切,他與惡魔做了交易,但他一點都不後悔,並且還會繼續將這條黑暗之路走下去!
而對於他的大恩人蘇牧,宋知晉自詡從來都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一定會好好報答蘇牧!
而報答蘇牧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堂堂正正將他擊敗,將他死死踩在腳下,狠狠踐踏他的尊嚴,讓他永世不得翻生!
這是方臘叛軍的起點,也是他宋知晉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