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府是座古老的北方大城,馬蹄敲打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彷彿直接敲打在大地的心絃上一般,使得完顏宗弼的騎軍,如同從古老的時光河流之中疾馳而出一般。
這是他的資本,同樣也是他的驕傲,這支騎軍給他帶來了太多的東西。
他不像漢人的武將,講什麼忠君愛國,講什麼建功立業,名垂青史,也不似那些武林人,講縱意逍遙,講自由不羈。
他跟所有女真的勇士一樣,他們之所以戰鬥,只是爲了生存,爲了更好的生存。
他們要獲得最肥沃的土地,獲得更多的土地,他們的慾望很原始,追求的目標也很現實,但動力和威力也最是巨大。
這種慾望催促着他們不斷在沙場上拼殺征伐,讓他們獲得無盡的勇氣,打敗大遼國的軍隊,清除大光明教這樣的作祟老鼠,震懾高麗這樣的軟弱小國。
沙場上無數的鮮血和人頭,鑄就了完顏宗弼的榮耀與驕傲,即便他很是看不起完顏赤兔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但他容不得蘇牧這樣的漢人,在遼陽城之中興風作浪!
他的騎軍沒有鐵甲,沒有鋼鐵洪流噴涌而過的威武,馬背上的騎士一個個緊抿着嘴脣,臉上的線條如刀削斧刻,只有一雙眸子,如同他們馴養的▲∨,海東青一般兇狠犀利。
聖教主已經帶着大光明教的人來到了南城門前,準備從城門衝突出去。
而完顏宗弼的騎軍也越發臨近,可他的雙眸陡然收縮,因爲長街的盡頭,站着一個人。
一個並不太起眼的漢人,身上的白袍子已經被血跡浸潤,就像雪地上灑滿了大多的牡丹,而後又被戰馬踐踏數百次一般,斑駁慘烈。
這個漢人的左手是一柄寬刃的長劍,右手是一柄弧度極其流暢好看的古樸唐刀,他的口中甚至還叼着一柄匕首,顯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詭異。
完顏宗弼在戰場之上,從來都是一馬當先,可這個漢人敢孤身一人,阻擋他的去路,他便發自本能往左右兩側的民居掃視了一眼。
也只是一眼,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意外,大批伏兵從接到兩側的民居跳下來,撞入了他的騎隊之中!
他看着弟兄被伏兵撞落馬下,也看到很多弟兄中箭落馬,看到揮舞着各式各樣古怪兵刃的伏兵,衝亂了他們的陣型,使得騎隊的速度被迫減緩,最終停滯了下來。
他看到長街盡頭那個漢人開始拖刀疾行,而後變成狂奔,因爲咬着匕首,那人甚至還掛着亮晶晶的口涎,在陽光的照耀之下,有種說不出的悍勇,彷彿這書生樣的漢人,體內住着,一尊遠古的戰神!
“駕!”
完顏宗弼平端鐵槍,他沒有動用長弓,因爲他要正面擊敗敵人,雖然他們的種族還沒有字典,甚至還沒有文字,但他也知道有個詞,叫勝之不武。
這是他在漢人身上,學到的爲數不多的一個成語,卻讓他奉若箴言,也使得他有別於其他皇子,讓皇帝更加的看重他。
那個漢人的速度並不快,完顏宗弼的馬卻很快,他身後的親衛團也沒有被衝散,保持着陣型,緊跟着主將衝鋒,他相信即便自己沒有一槍搠死這漢人,他也絕對會被自己的親衛團踏成肉泥!
他的力氣全部灌注到了右手之上,人馬合一,將戰馬的衝勢完全利用起來,這一槍漫說是搠到人的身上,便是搠到牛的身上,也要將那牛給刺死!
眼看着就要對撞在一處,那漢人卻突然加速,他的速度儼然到了神鬼莫測的地步,完顏宗弼這等神射手,目力最是出衆,竟然都無法將那漢人的身影看清楚!
“希律律!”
戰馬吃痛,馬失前蹄,一頭栽了下來,在長街上拖出長長的血路,戰馬真正的失去了前蹄,因爲那一對前蹄,被那名漢人齊刷刷斬斷!
完顏宗弼被往前方拋起,他的鐵槍在地板上一點,火星四濺,而後順勢滾落下去,緩衝了一段,這纔剛剛站穩,立即拖着長槍,往回殺向那漢人。
WWW⊕ Tтkǎ n⊕ co 因爲他已經感覺到,單憑親衛團,或許真的無法將這漢人踩死!
果不其然,那漢人如縹緲的清風吹入密集的槍林,在戰騎之間穿梭而過,他的身邊,戰馬不斷嘶鳴栽倒,親衛團的騎兵相互撞在一處,戰馬與騎兵一同落地,有人死,有人傷,卻再沒有人馬能夠站着!
身後的騎隊也陷入了混戰之中,這長街雖然是遼陽城的主幹道,已經很是寬闊,但終究不適合騎軍衝鋒,當這些伏兵如同滲入砂礫的水流一般插入騎隊,騎兵反而變得笨拙,騰挪躲閃很是吃力,眨眼間已經被斬落了許多人馬。
那漢人行走於親衛團之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人血馬血浸透,滴滴答答流着,像剛剛被人從血池之中撈出來一般。
他扭過頭來,面無表情,一雙眸子理智冷靜到駭人的地步,完顏宗弼剛剛衝到半途,突然被他的眼神嚇住了!
他想起十五歲那一年,與兄長一同到深山之中獵虎,那頭雄虎已經遲暮,但還是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了長長的撕痕,當那雄虎發起撲殺的那一刻,就是這種眼神。
親衛團的人和身後的騎兵不斷洶涌上來,因爲他們已經察覺到蘇牧的意圖,他們要保護他們的主將!
他們沒辦法動用弓箭,因爲形勢太混亂,即便他們不怕誤傷,也來不及彎弓搭箭。
那漢人仍舊如同清風一般不斷穿梭在人羣之中,他的刀和劍不斷揮舞,沒有聲音,像兩根鋒利無比的銀線,所過之處,只會留下鮮血和痛苦,甚至目前爲止,沒有人能夠碰觸到他的鋒刃!
短短一瞬間,已經有二十餘名弟兄死去,他們甚至來不及呼喊一聲,他們的腦海之中突然冒出一個詞來,一個一直讓他們鄙夷不已的詞,那就是漢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武道宗師!
完顏宗弼退縮了,因爲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可笑,他的那一點點驕傲,在這個漢人面前,簡直如塵土一般不值一提,這名漢人沒有驕傲,因爲他不需驕傲,他甚至不需要一點點外在的東西來標榜他的強大。
親衛團和騎兵們紛紛聚攏過來,將完顏宗弼圍攏在垓心之中,這支整整五百人的騎隊,幾乎要將長街佔得滿滿當當,可如今,他們做了跟完顏赤兔一樣丟人的事情。
他們也朝天空之中,發出了鳴鏑,而且還是同時發射出三支!
他們認出了伏兵的來歷,那些曾經被他們視爲噩夢的怨軍!那些要靠着耶律大石和蕭幹來平叛,才徹底鎮壓下來的遼東悍匪!
這些怨軍同樣在白山黑水之間討生活,像野獸一般兇蠻地生活着,在廝殺與生死的覺悟上,絕對不會比女真人低,可他們卻擁有漢人的智慧和文明技藝,這是他們比女真人強大的地方,是短時間之內很難補平的差距。
常勝軍的弟兄們雖然只有二百餘,但佔着先手優勢,殺入敵軍之中,可謂驚世駭俗,猝不及防之下就讓對方銳減了三分之一的人數。
牛進達從一名女真騎兵的體內,抽出染紅了的刀刃,沒有任何停歇,便跟上了甄五臣的腳步。
他是甄五臣的親信,他曾經被蘇牧手底下那個小丫頭折磨得死去活來,即便到了現在,他都無法認同蘇牧,在他心裡,他永遠只有一個值得效忠的人,那就是甄五臣。
可他不明白,他一點都不明白。
甄五臣是最不怕死的人,但也是最怕死的人,因爲甄五臣說過,只有不怕死,纔不容易死,所以看似不怕死的人,其實最怕死,因爲他會爲了生存下去,頂着對死亡的恐懼,義無反顧往前走。
在他看來,無論如何,甄五臣都不可能爲蘇牧做到這一步的犧牲,更不會讓弟兄們身陷如此兇險的生死危機。
可甄五臣還是這樣做了。
他感到非常的不理解,他不知道甄五臣的內心發生了什麼轉變,但他清楚的記得,當郭藥師被留在童貫的身邊,甚至有傳言說郭藥師即將代表常勝軍入京受封之時,甄五臣露出了這麼多年以來最坦然最釋然最真誠的一個笑容。
他牛進達只是個粗人,從進入軍伍以來,就只是個只懂操刀廝殺的莽夫,對首領們的心計沒有一絲的體悟,他跟很多常勝軍弟兄一樣,只想問一個問題。
跟着誰有飯吃,跟着誰能夠吃更久的飯。
但甄五臣現在卻告訴他,我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我們要吃飯,但,要吃有尊嚴的飯。
我們不是叛徒,不是爲了一碗飯,就能夠隨便出賣自己的人。
這簡直就是笑話。
可即便只是個笑話,也並不妨礙牛進達跟着甄五臣拼命,因爲他的腦子笨,想不通這些事情,但甄五哥能夠想清楚,他們只要跟着甄五哥廝殺,也就夠了。
常勝軍之中不僅僅只有一個牛進達,整個常勝軍之中,只有一個郭藥師,卻又很多劉舜仁們,有很多牛進達們,他們是常勝軍的典型。
但牛進達們也很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常勝軍之中,沒有甄五臣們,只有一個甄五臣。
一個值得他們爲之犧牲的甄五哥。
這就是郭藥師爲何如此忌憚甚至敬畏甄五臣的原因。
在這個亂世之中,郭藥師這樣的梟雄,以爲抓住了刀和槍,就能掌控這個世界。
而甄五臣這樣的人,看起來只是泥腿子,只是粗俗的莽夫,但他卻有別於常人,因爲他知道,刀劍只能使人遠離自己,握住人心,才能擁有世界!
他之所以沒有棄蘇牧而去,是因爲他在蘇牧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路,他要將常勝軍的這些牛進達們,從只懂廝殺和生存的野獸,變成非但懂得廝殺和生存,還懂得思考自己命運的人!
甄五臣往前一滾,斬斷敵人的雙腿,而後一刀將人頭砍飛,身後的牛進達第一時間跟了上來,捅死甄五臣身後突然出現的一名敵人,而後與甄五臣相視了一眼。
他看到牛進達的雙眸之中,少了一些暴戾和兇殘,卻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還是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