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光如流火,北地雖然風很大,但仍舊無法驅散難當的酷暑,大定府之中一片如火如荼,卻是來來往往的軍士和行商。
自打攻陷大定府之後,童貫和种師道嚴明軍律,與民秋毫無犯,即便是西軍的老兵痞子,也只敢到窯子裡宣泄歡慶,而不敢禍害城中的女人。
雖然大焱人對遼人有着骨子裡的仇恨,但北地的契丹女子彪悍之極,又有着遼人的高傲,稍微受到侵犯,便鬧得滿城風雨,漸漸的大焱的軍士也就收斂了許多。
而且漢人充分發揮了擅長治理的優點,對南面官沒有趕盡殺絕,反而樹立了典型,讓他們按部就班,繼續管理大定府,戰亂很快就得以平定了下來。
從童貫巡邊之初,直到如今北伐軍攻陷遼帝國的中京大定府,這一切就彷彿做夢一般讓人難以置信。
來往於北地和汴梁的驛馬也不知跑死了多少,只爲了一個任務,就是不斷傳遞,捷報!
這是大焱朝從所謂有的盛況和壯舉,也是足以載入史冊的時刻,相信當捷報傳遞到官家的御案之上,大焱早已舉國歡慶!
童貫行走於大定府的街道上,這座比大遼都城上京的規模還要龐大,氣象還要繁華的北方大城,如今已經見不到太多的混亂跡象。
他的心裡沒有太多的成就感,按說這是他的夢想,甚至已經超乎了他的幻想,彷彿渴望一塊大餅充飢的人,卻掉入了酒池肉林之中那般。
可他終究是高興不起來的。
他們渴望得到的一切功績,在蘇牧的手裡,往往變得那麼的唾手可得,就像以往的情形那般,他們還在歡慶大定府的勝利,蘇牧已經打入了遼國的心臟,在上京臨潢府,在遼國皇帝的身邊攪風攪雨。
他們也是男人,好吧,童貫只能算半個男人,但他們還是有着自己的自尊心,即便他們的臉皮再厚,一而再再而三這般對比着,他們也會看到自己的卑微。
官家從來不吝賞賜,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勢,亦或是名爵,但童貫第一次生出這樣的疑問,這一切封賞,自己真的能夠理直氣壯去受領嗎?
相信生出這種想法念頭的,並不僅僅只有他童貫,种師道和曹顧等人,乃至於諸軍將士,怕是都能夠感同身受。
种師道用一萬老卒,用幽州後方的確保無虞,用居庸關下蕭乾的大敗,證明了他這位西北老軍神是貨真價實的。
可他童貫呢?
又用什麼來證明?
從北伐伊始,他就沒有太過激進和振奮軍心的作爲,只是在關鍵的時刻,給了蘇牧一些便利,甚至還要蘇牧用其他東西來交易。
在涿州之時,他和种師道甚至拒絕接收郭藥師的常勝軍,可到了最後,种師道還是接受了郭藥師,甚至讓他兵行險招,拿下了居庸關,打出了老名帥的風采。
而常勝軍不管是在遼陽府還是在大定府戰役之中,都表現出了讓人無可置疑的巨大價值。
這彷彿是蘇牧在告訴諸軍將士,兩軍交戰,情報部隊的作用和功勳是多麼的不可忽視。
而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沒有蘇牧,常勝軍早就被他童貫和种師道給拆掉了。
高慕俠乃當朝太尉之子,被人視爲下一個花花太歲,可他卻掌控着皇城司,如今在權勢之上,或許已經超越了他那個只靠着官家寵愛的義父。
岳飛和韓世忠等人,從籍籍無名的軍中士卒,建立了大焱朝的輕騎部隊,一路北上,一路建功,可謂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締造了大焱後時代的軍事傳奇,徹底扭轉了大軍軍事疲弱的形象。
而所有的這些,細細追究起來,都有蘇牧的影子,都有蘇牧的努力。
直到如今,遼國中京大定府已經成爲大焱的囊中之物,所有人都覺着應該鬆一口氣,戰事應該告一段落之時,蘇牧仍舊身處狼羣之中,仍舊在經歷着最兇險的情勢。
就連他童貫,都已經忘記了,這個蘇牧,可是官家曾經欣賞備至的那個第一才子,曾經在杭州江寧孤芳自賞高傲不羈的風流名士!
面對突如其來就像天上掉餡餅一般的大捷,朝堂上該做何反響,官家又有怎樣的想法?
不知不覺,童貫又走到了軍營裡頭,功名但在馬上取,人就是這樣,越是缺少什麼,就越是嚮往什麼。
或許童貫缺了男人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東西,所以纔可望用軍功來證明自己的男兒氣概,證明自己就算丟了胯下那三兩重的玩意兒,仍舊沒有丟掉男人的血性,甚至比所有男人還要男人。
即便攻陷大定府,他仍舊住在軍營裡頭,就如同他北上巡邊以來一直的做派。
他看到岳飛韓世忠徐寧楊挺等等騎兵團的首領們,不斷在整頓着兵馬,加緊訓練,他還想要繼續北上!
因爲他們一直跟着蘇牧的腳步,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走在蘇牧的前頭去!
种師道和蘇牧那秘而不宣的擔憂,在一路征戰之中,已經成爲了人人皆知的危機,那就是女真鐵騎的威脅。
北上的途中,他們不斷收到繡衣指使軍的情報,女真鐵騎以三千五大勝近乎十萬遼軍,以二萬鐵騎打敗遼國七十萬大軍,一場場驚世駭俗的勝利,刷新了諸軍將士對打仗的極限認知,對以少勝多的極限認知。
也讓他們終於意識到种師道和蘇牧的擔憂,是多麼的貼近,曾經以爲他們只是杞人憂天,豈不知天似乎真的隨時可能會塌下來。
若放在以前,面對這樣的戰績,大焱的軍士早就人心惶惶,將女真當成不敗的神話,望而卻步聞風喪膽。
可如今呢?
一路北上的勝利,勢如破竹的大捷,讓大焱軍中的兒郎們,重新燃起了熱血,他們彷彿脫胎換骨了一般。
面對如此強大,強大到足以堪稱神話的女真鐵騎,軍中竟然聽不到一句怨言,整個軍營安靜得詭異而離奇!
他們默默地刷洗着戰馬,默默地打磨自己的兵刃,保養着自己的戰甲,在烈日之下拼命地訓練。
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他們並不懼怕女真鐵騎,反而躍躍欲試,想要跟他們一決高下!
這是多少年未曾見過的景象了!
童貫不是大焱的元老,但也曾經聽說過太祖太宗朝的大焱軍隊,特別是太祖朝的軍隊,在契丹人面前從來就沒有過怯戰。
他們南征北戰,收服了南方的南唐,收服了北漢等五代十國的殘餘勢力,甚至還多次平叛川蜀大地,即便到了真宗朝,大焱的軍隊仍舊還有骨氣和血性。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真宗朝之後變得那麼的不堪,真宗朝的檀淵之盟,贏來了近百年的和平,也使得大焱的軍隊在和平之中,變得愚鈍而怯懦。
直到今日,他們終於將漢人的血勇找了回來,這一切不是蘇牧憑藉一己之力扭轉過來的,是蘊含了岳飛韓世忠等無數將領的心血,是經歷了一場又一場血戰,才換回來的。
但如果沒有蘇牧,卻又沒有這一切,這一切,都將打上蘇牧的烙印,如果將來要論功行賞,蘇牧即便不是第一人,也應該是最避不開最至關重要的一個人。
童貫將自己當成軍人,自然也能夠感同身受,他也渴望大焱的北伐軍能夠繼續北上。
但他又不是純粹的軍人,他是朝中重臣,而且還是天子近臣,越是這樣,他就越清楚朝堂上的兇險陰暗和暗流洶涌。
以大焱朝廷的習性和風氣,北伐軍即便想要再度北上,得到的或許已經不再是官家和文武百官的支持,更多的或許是反對吧。
他們可以勇敢,可以孤注一擲,但他們終究是保守之人,他們的氣量也就只能到這裡爲止了。
大焱人尤愛關撲,官家也不能免俗,有時候心血來潮,與蔡京童貫等人打賭,也會將心愛的書帖或者字畫古玩都給押上去。
但再瘋狂的賭徒,也有他的底線,也有他的極限,就如同俗人所說,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碗的飯。
官家不是開國之君,甚至不能開疆拓土,守成都有些勉強,能夠收復燕雲,已經足以千古留名,他的碗就這麼大,讓他繼續支持北伐,將遼國吞下,與女真人對抗,實在有些勉強。
即便遼國已經奄奄一息,就只差最後的一口氣,即便女真人現在還未完全崛起,又剛剛被垂死掙扎的遼國咬了一口,正在舔舐傷口。
按說這一切都是北伐軍最樂意見到的,即便西夏的党項大軍也加入了戰局,眼下無論地盤軍隊還是軍心士氣,大焱都佔據了最上風,實力也是保存最爲完整的,軍心士氣可用,經過一路的補充,攻城略地,補給也不成問題。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大焱其實擁有了一統天下的底氣!
可即便如此,童貫仍舊很清楚,無論是官家還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覺得已經足夠了,他們已經知足了,他們不會再支持北伐!
天下有天下的格局,前方也有致命的誘惑,一切彷彿唾手可得,但後方那些官員卻有着自己的考量,無論於公於私,這場北伐都已經超乎了想象。
只要超乎了想象,那麼想要再前進,也就舉步維艱了。
文官們想要的是和平,是長治久安,本來對這場北伐就沒有太大的寄望,即便他們渴望勝利,也是在他們能夠掌控的範圍內取得勝利。
如今北伐軍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掌控,這是很顯然的事實。
從真宗朝開始,天子和文官們用了數十年的努力,纔將文官推上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才削弱了武將們對皇朝的影響。
如今武將紛紛取得無上的軍功,軍隊如同鐵板一塊,北伐軍又領兵在外,官家文弱,又該如何掌控這些迅猛崛起的武將?
相對於遙不可及的女真大軍,這些崛起的武將,纔是官家和文官們最大的威脅吧!
想起這些,童貫也只能長長嘆息一聲,他終於成爲了貨真價實的軍人,並不是因爲他看透了這一切,因爲他早已看透了這些。
之所以說他成爲真正的軍人,是因爲以前他看透了,卻只是一笑置之,而現在每每想起這些,他都會感到無邊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