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地處江南,水道廣佈,雨水充沛,這三月裡已經下了好幾場連綿不絕的春雨,驚蟄過後,春雷陣陣,喚醒萬物。
梁山軍大營之中,大小諸將士的心情,便如同外頭的天氣那邊陰沉沉的。
盧俊義那一路的兵馬終於踏過了獨鬆關,與宋江的軍隊在杭州城外成功會師。
童貫聲勢浩大地率領着號稱十五萬的平叛軍,其實一路優哉遊哉地徐徐開來,屁事兒也沒做幾件,髒活累活死人的活,幾乎一氣兒推給了梁山軍。
梁山軍的漢子們又不是蠢蛋,自然看得出朝廷的意思。
自從招安之後,他們南征北戰,震退遼國的大軍,掃蕩田虎和王慶等賊寇團伙,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立下赫赫戰功。
按說這是振奮人心之事,此時大焱武事不舉,常年遭受邊境鄰國的欺壓,每年需要支付大量的歲幣、布帛、糧草、珠寶給遼國,如今連西夏都威逼着要求與遼國同等待遇。
雖然大焱人擅長於商業,通過兩國之間的邊貿,能夠輕而易舉將高於歲幣數倍的錢給賺回來,用錢買了和平,反過去賺敵人的錢,看起來確實佔了很大的便宜。
但實則軍隊的戰鬥力已經降落到冰點,舉國上下除了常年周旋於西夏邊境的西軍之外,再無其他可戰之兵。
這就無異於懷裡揣着一大包刺瞎狗眼的金子的三歲孩童,有再多的錢,也沒有保護這些錢的能力。
梁山軍四處掃蕩,戰功赫赫,確實喜人,但作爲全國軍隊最高首腦,樞密使童貫一直野心勃勃,想要收復燕雲十六州,建立不世之功,千古留名。
可他的北伐軍卻連白溝河都過不去,困頓不前了幾個月之後,被官家召回來平叛了。
作爲全軍統帥又野心勃勃的他,竟然連梁山泊這一羣烏合之衆都比不上,他這臉面又往哪裡擱?
梁山軍之所以異軍突起,除了他們剛剛接受招安,急欲證明自己的價值之外,未嘗沒有朝廷諸公的推波助瀾。
這些人從骨子裡不信任這羣草寇,只好想方設法將他們架在火上烤,想要在諸多平叛和剿匪的過程中,將梁山軍的力量消磨掉,可哪裡想到,梁山軍的戰鬥力比大焱軍隊要高出太多,整不死他們,反倒讓他們越竄越高。
當然了,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將梁山軍全部打散,分配到其他軍隊之中,便能夠瓦解梁山軍的力量,但其他軍隊的統制們,誰願意接收這些草寇、強盜和賊配軍?
也正是因爲這麼多的因素糅合交織,才導致了這場徵方臘的戰爭之中,梁山軍打了頭炮,並不得不被逼着兵分兩路,活生生將梁山軍的驚人戰力,消磨得十不存一!
這等犯了大忌的策略,只要稍懂軍事之人都能夠看出來,偏偏宋江出了名的奴婢走狗樣,竟然聽之任之,以致於眼下在杭州會師之後才發現,梁山軍早已只剩一個空架子。
雖然殺了方傑,俘了太子方天定,可大營之中死氣沉沉,誰都開心不起來。
更多的人則偷偷燒起黃紙,祭奠這一路上犧牲的弟兄們,許多人已經兔死狐悲,心生了退意。
宋江的中軍大營也是愁雲慘淡,這次突襲雖然是小勝,但也是慘勝,監軍的臉色並不好看。
大焱最是忌憚武人,是故每次出征,都會派遣宦官或者一些文官來充當監軍。
特別是童貫這個大宦官當上了樞密使之後,宦官監軍幾乎成爲了常態。
只是朝廷最終還是派了個文官來梁山軍這邊監軍,大抵是擔心沒有卵蛋的宦官,鎮不住這羣草寇。
而事實證明,這文官也頂不了屁事,梁山軍最終還是搞了突襲,偏偏戰果卻是不尷不尬,說他贏吧,無論將領士卒都死傷慘重,說他輸嘛,又破了城門,差點拿下整座杭州,又帶回來方臘侄兒的頭顱,還帶回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太子。
不能斥責,又不能慶祝,整個軍營都沉浸在沉痛的哀悼之中,這樣的情況下,監軍還能說什麼?
說起來這監軍使蔡旻也是個極有背景的人物,他的叔父乃是當朝太師蔡京!
蔡旻或許無人知曉,他的叔父卻是大名鼎鼎,他先後四次出任宰執,長達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稱古今第一人。
且不論這位牛人的歷史評價如何,單說他一共八個兒子,但六個兒子和五個孫子都是學士,說滿門皆學士都不算過分。
順便也提一嘴,蔡京有個弟弟叫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也是官至樞密使,受封少保的牛人。
雖然蔡京在政治文學書法上都有極高的造詣,堪稱宗師級的人物,但由於其兇狠狡詐,擅弄權術,操控人心,黨同伐異,又貪婪自用,據說有太學生上書官家,稱之爲“六賊之首”。
這六賊之中,當然也算大宦官童貫一個,東京城流傳的童謠便說:“打了桶(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間好世界。”
有這麼一個權傾朝野的叔父,蔡旻能夠得到監軍之位,也就不足爲奇了。
許多人都以爲大焱的監軍有名無實,可以忽略不計,但其實不然。
監軍使雖然沒有統兵權和調度權,卻有監管的職責,專門負責向皇帝打小報告和秋後算賬,忌憚於這一點,主帥往往都沒辦法忽視監軍的意見。
當然了,大焱的監軍制度到了目今,隨着童貫當上了樞密使,宦官出任監軍,已經逐漸成爲了常態。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作爲資歷尚淺的文官,蔡旻能夠得到這個差事,箇中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本想在基層歷練一番,鍍一鍍金,回去之後好讓他叔父給他安排一個好工作,哪裡知道碰上了梁山軍這一羣刺頭。
好在突襲杭州的爛攤子根本就不需要他來收拾,他的工作只不過是將情況如實上報,或者根據叔父的暗示,稍稍改動一下用詞遣句,僅此而已。
本以爲杭州一戰過後,梁山軍受了打擊,終於能夠消停一陣,等待童樞密下來主持大局。
可梁山軍這些個草莽刺頭,卻又開始整天叫嚷着要報仇雪恨了。
報仇?
你們要向誰報仇?向朝廷,還是向方臘?
蔡旻不得不再次向宋江施壓,希望一切能夠等到童樞密帶領朝廷大軍抵達了再議。
可梁山軍的呼聲卻是一日比一日高,夜裡常聽見悲憤的哭聲,讓人睡不踏實,生怕哪天夜裡就發生炸營的暴動。
蔡旻也是提心吊膽了好幾日,這天卻又聽軍中的將領在議論,說什麼想要用太子方天定換回蘇牧!
蘇牧是誰?
作爲混跡廄地的文官,蔡旻就自然是聽過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
聽說這人已經當了叛徒,梁山軍在攻城之時被炸死炸傷無數,據說便是拜這蘇牧研發出來的火炮所賜。
文人最重氣節,本來聽說杭州的文人都已經投入方臘麾下,爲方臘捏造正名,歌功頌德,士林人人引以爲恥,便只剩下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陳公望可成忠義,沒想到這些無知武人,竟然要用方天定去換蘇牧!
人都說自古文人相輕,其實武人與文人之間的齟齬更甚,文人看不起武人粗鄙低俗不學無術,武人看不起文人沒卵子沒力氣,但梁山軍的刺頭們卻一致認爲應該換回蘇牧,這就讓蔡旻震驚的同時,感到極度的吃味!
軍營里人人都在議論蘇牧的所作所爲,人人感激涕零,將之贊爲當時豪傑英雄,各種傳聞說得是有板有眼,甚至連宋江對此都交口稱讚,並在私底下暗示蔡旻交換蘇牧的可行性。
蔡旻本來就是打醬油的,上回宋江突襲杭州,已經非常的出格,眼下大戰剛剛結束,又鬧出交換蘇牧這樣的事情來,蔡旻又豈會給他好臉色,咬死了一定要等童樞密來了再議此事。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這幫武夫的決心,這才短短兩三天,大營裡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方天定是誰?那是方臘的親兒子,永樂僞朝的太子!
真正的戰爭可不是話本小說,交換人質這種事簡直不要太可笑,若有可能,兩軍再次交戰,哪怕將方天定綁在陣前,說不定方臘會第一個射死這個兒子。
戰爭上從來就沒有這麼溫情款款的事情!
再者,方天定的政治影響遠遠超過了他本人的價值,俘獲太子這樣的事情傳將出去,對大焱來說是多麼榮耀的一件事情,而對於方臘的聖公軍來說,簡直能夠將軍心士氣擊碎!
在童樞密沒有授意的情況下,誰敢輕易促成這種可笑又不可能的事情?
偏偏這些梁山軍的刺頭一腔熱血沒處發泄,弟兄們慘死了又不得報仇雪恨,對朝廷早已生出極大的怨憤,很多人都想借此來宣泄怒氣,一時間鬧得是人心惶惶。
蔡旻不得不派出督軍隊,每日在大營之中巡弋監管,但有大聲喧譁者,便強行鎮壓下去。
只是人心所向,堵不如疏,越是鎮壓,這股怨氣便越是沉重,眼看着軍營內部岌岌可危,蔡旻纔不得不放下了架子,與宋江商議撫慰軍心的事情。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爲時隔數月,朝廷的大軍終於姍姍來遲,那個傳奇中的大宦官童貫,終於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