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難得晴朗天,陽光溫暖,樹蓋上的積雪融化成水珠,滴滴答答落個不停。
人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但能出太陽,受凍的難民們終究還是歡快了一些。
過了晌午,杭州府的大車終於出動,深入到街頭巷尾的難民營,開始發放每天一頓的賑濟食品。
綽號餘草鞋的餘操叼着一根草莖,抱着腰刀,懶洋洋地跟在大車後面維持秩序。
他雖然在民團裡只是個小標頭,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二十出頭,表面上吊兒郎當的年輕人,實際上掌控着民團之中混進來的三百多方臘軍死士!
如今宋知晉的民團已經接近三千人,除了他餘操暗中指使的那三百人,其餘可都是宋知晉從難民營之中拉攏出來的“親兵”。
雖然這些親兵都只是青壯流民,沒有接受過什麼正規軍的訓練,本身也少有身懷武藝之人,但勝在人數不少,要知道整個焱勇軍也才五千人。
餘操自然是看不上宋知晉這些親兵的,烏合之衆便是烏合之衆,人數再多也不過是炮灰罷了,他真正在意的說到底還是聖公軍的那三百弟兄。
若聖公真的打到杭州城下,內應的任務,最終還是要落在他餘操和三百聖公軍弟兄頭上。
但最近形勢卻並不樂觀,先是大將軍石寶以身犯險,混入焱勇軍整編的錦鯉營,結果身份暴露,遭到全城搜捕,石寶身邊的弟兄也被徹底清理掉。
餘操也在暗中時刻準備着接應石寶,他甚至派人給宋知晉送了一封密信,若有可能,希望宋知晉能夠暫時將石寶大將軍送離杭州城,不得不說,這樣的決定,無論對石寶,還是對於整個大局,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宋知晉一向聽話,對軍師方七佛言聽計從,餘操也沒閒功夫去懷疑這個宋知晉會有什麼其他心思。
然而護送大車回來的途中,路過一條小巷,餘操卻在巷口的一顆老槐樹上,看到了一個隱秘卻又熟悉的標識!
這個火焰紋的印記乃是摩尼教中通用的聯絡暗號,眼下這等樣的形勢,留暗號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餘操不動聲色地繼續押送大車回去,又懶懶散散地處理完公事,直到傍晚時分,才拉着幾個好弟兄,打算到青樓去喝點小酒。
當弟兄們喝得七倒八歪,抱着嬌滴滴如水的姑娘往房裡走的時候,餘操卻溜了出來,而後輕車熟路地走進一條暗巷,假意撇了一泡酒瘋尿,確認沒人跟着,才快步隱入黑暗之中,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低矮的民宅前面。
當他看到門戶腳下留着的標識,就用特異的節奏敲了敲門,而後見到了開門的石寶。
這位堂堂猛將臉色並不好,可能是傷口餘毒未消,又可能一路逃亡,消耗過大,進了屋之後,石寶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道明。
餘操作爲聖公麾下的青年好手,平素裡雖然懶懶散散,但關鍵時刻卻是個靠得住的人物,否則也不會讓他暗中掌管三百死士。
沉思了片刻之後,餘操終於緩緩開口。
“若是平日裡,這宋知晉砍了也便砍了,可眼下他手底的二千多民壯,作用實在不可忽視,聖公的大軍估摸着最早明晚,最遲明早便抵達杭州城外,若能利用好宋知晉的民團,裡應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杭州,必定天下歸心,我聖公軍大事可期矣。”
“所以這口氣要忍,他宋知晉手底下那些人都是些求口救命飯吃的苦哈哈,就算我發動三百弟兄,也不可能短短一兩天便收買得了,殺了宋知晉,反而會壞了大事。”
餘操短短時間之內便將事情分析了個七八分,但石寶卻也有着不同的意見。
他石寶也是個一言不合動輒殺人的狠辣角色,但並不表示他不懂顧全大局,餘操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也忽略的一個問題。
宋知晉敢對他石寶下手,這小賊的野心不可謂不大,誰敢保證他一定會充當內應,而不是臨陣反戈,將自己當成真正的大英雄,爲自己博一個千古名聲?
畢竟這宋知晉乃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又是花花腸子最多的讀書人,臨了被他擺一道,杭州之戰可就兩說了。
對於石寶的擔憂,餘操也想到過,當下給石寶分析起來。
“宋知晉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他膽敢這樣做,我們就把他的老底揭穿,他又如何能在杭州城立足?”
石寶輕嘆了一聲,餘操雖然也有頭腦,但畢竟太過年輕了。
“你覺得朝廷和杭州百姓是相信一個土生土長的讀書種子,還是相信咱們這些反賊?”
“況且,時勢造英雄,他們不需要一個賣城的叛徒,卻需要一個挺身而出的大英雄來激勵士氣民心,到時候就算咱們揭發開來,杭州人和朝廷方面也只會以爲咱們在用反間計罷了。”
兩人都不是沒眼力的蠢物,也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主張,但最終還是沒能夠說服對方。
餘操想留宋知晉,石寶卻堅持要殺掉宋知晉,按理說餘操應該聽從石寶的指揮,但眼下他又掌控三百死士,關鍵時刻能夠偷開城門,一舉而定大局,所以石寶也不敢勉強。
進入方臘的聖公軍之後,雖然軍中約束並不嚴謹,但他們畢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快意恩仇,意見不合總不能大打出手,誰贏了誰便說了算。
到了最後,二人只能選一個折中的法子,一切只能順勢而爲,伺機而動,如果宋知晉沒有變心也就罷了,若對大局不利,就是冒死也要殺掉他,至於餘操,則必須將三百死士牢牢掌控,決不能讓宋知晉插手染指。
石寶考慮了一下,也只能這樣接受了下來,因爲他身上傷勢太過嚴重,眼下沒有餘操的協助,想要殺掉宋知晉,實是力有未逮的。
商議妥當之後,餘操也替石寶做了一些措置,偷偷使人送來一應藥物和日常用度,只靜待聖公大軍兵臨城下則已。
而另一方面,宋知晉似乎也感受到了石寶的威脅,這次設計獵殺石寶沒能成功,他心裡自然千頭萬緒,雖然仍舊派了大量人手在城中搜索,但他知道,一旦失去了蹤跡,石寶便像是魚入大海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石寶必定不會放過他宋知晉,若自己成功將方臘軍接引入城,拿下杭州,那便萬事好說,可如果失敗了,自己兩邊不討好,身敗名裂不說,滅族的危機都有了。
宋知晉自認爲無法接受這種風險,事實上無論是誰,走到他今時今日的境況,也同樣無法接受,所以他必須要給自己,給家族找一條後路!
城外驚恐地想要入城避難的流民潮,即將兵臨城下的方臘叛軍,城內緊張的備戰,權貴富紳們倉惶找門路逃離,各方勢力暗流涌動,所有的一切,都讓這座昔日繁華奢靡的城市,染上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蒼涼與恐慌。
李演武仍舊守在城頭,一如往日那般盡責職守,溫暖的陽光就好似暴風雪前夕的“迴光返照”,充滿了詭異,遠處地平線悄悄升起來的黑雲,開始慢慢聚攏,就像在醞釀着即將籠罩天地的黑暗。
而那片黑雲下的白色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就好像海天一線間的渺小燈塔。
那黑點慢慢變大,變成一個乘騎駿馬,揹着長條刀匣的黑衣少女,而少女的背後,慢慢出現一隊人馬。
人不多,但卻給人一種要將整條地平線佔滿,彷彿迎頭而來的,不是區區十幾條人馬,而是嚴陣以待的上千騎軍!
李演武是焱勇軍之中爲數不多真正上過戰場的人,所以他能夠感受到這股無形的士氣。
何爲士氣?
團結在一處,同心戮力,同仇敵愾,甚至生死相依,組成一個團隊,纔有士氣。
尋常武林人胡亂扎堆,三五成羣聚在一處,各懷鬼胎,那又豈能叫士氣。
李演武看得出這些人都是武林人,但擁有士氣的武林人,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方臘軍的前哨!
他沒有馬上帶騎兵出去迎敵,因爲他不知道對方後面還有沒有大軍壓陣,他也沒有即刻關閉城門,因爲他還沒有確認對方的身份,不想因此引起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緩了緩心神,擡起手來,朝親兵下令道:“槍來!”
陽光慢慢黯淡下來,陰雲從遠方漸漸靠攏,彷彿是那隊人馬帶着頭頂的陰雲,撲向杭州。
吵吵鬧鬧涌入城門的流民潮之中,一騎逆流而上,拖槍前行,迎上了那支馬隊。
爲首的黑衣少女眯起狹長的桃花眸子,只看了孤身而來的李演武一眼,便放空了心緒。
爲了順利抵達杭州,他們身上備了正經的戶牒和路引,一路上也不知通過了多少關防,所以他們並不擔心李演武看出什麼來。
在所有人都拼了命想往外地逃生的時候,他們卻選擇從千里之外,來到了杭州這個地方。
他們都是來報仇的,而那個黑衣女子,除了報仇之外,還要報恩。
她嘴角掛着笑,遙望着遠處的雄城,彷彿人還未到,心神已經行走到了杭州的街道上,走入了那個傢伙的小院裡,突然拍他肩膀,看他假裝鎮定,然而毫無形象地朝他笑着說。
“哈!我回來了,沒卵蛋的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