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雜了鮮血的爛泥,氣味很不好聞,然而他的頭卻被敵人踩在了這樣的爛泥之上,他不屈地擡着頭,血紅的視野之內,遍地皆是血肉模糊的人,或死或傷,卻再也無人關心。
踩着他的頭的,是一名身材極其健碩的莽漢,他的臉甚至能夠感受到那人腳底板上厚實又堅硬的老繭。
他死咬鋼牙,暴喝一聲,細微的血絲從瞳孔四處散發開,體內所有潛能,幾乎在一瞬間徹底爆發開來!
“嗨!”
他那鐵爪一般的手掌死死扣住莽漢的腳踝,而後突然暴起,將那人翻倒在地,雙手用力一擰,那人慘叫一聲,小腿已經被他硬生生擰斷,新鮮的骨茬子刺破皮肉,在鮮紅的肌肉筋膜映襯之下,顯得極爲駭人!
他沒有收手的意思,因爲在這個煉獄一般的營地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憐憫,甚至連人性,都被籠罩在黑暗和血腥之中,無法散發出任何的光彩。
這已經是他今天放倒的第七個對手,一如前面七個一樣,他沒有任何遲疑,拳頭就落在了那人的臉面之上。
一下,兩下,一下,兩下。
直到那人面目全非,手腳抽搐,再也無法動彈,他才緩緩站起來,根本來不及抹一把汗,又一個倒黴鬼被丟了進來。
他咔嚓嚓扭了扭脖頸,看到那個有些高瘦的新對手,眉頭很快就皺了起來。
這個訓練營之中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被俘虜或者受迫於各種無奈才進來的,而他不一樣,他是自願參加的。
因爲他已經無家可歸,他已經一無所有,外面世界的陽光雖然很好,卻沒辦法讓他吃上一頓飽飯,這裡面雖然每天都歷經生死打磨和煎熬,可一旦你能夠成功活下來,等待着你的,就是錦衣玉食的大富大貴。
所以他主動加入了這個摩尼教的分舵,在短短的兩三個月之內,讓訓練營的所有人,都記住了他的名字,並且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不自覺顫抖起來,他,就是石寶。
而石寶看到自己的新對手之後,之所以會皺眉頭,是因爲在他石寶剛進入訓練營,甚至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直到現在,他都跟所有人一樣,沒辦法記住這個人的名字,甚至會忽略他的存在。
但也幾乎是所有人都存在着一個疑問,新的一天開始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內心就會浮現出這樣一個疑問來,這個人爲何還未死?爲何還能留在訓練營之中?
今天,石寶終於碰上了他,終於能夠與他對殺,或許今天就是石寶解決這個疑問的時候了。
他不是爲了揭開這個疑問,去了解這個男人到底有什麼樣的手段,能夠存活至今,他不想要答案,只是想徹底清除這個疑問,讓這個人永遠消失,這樣纔不至於影響他每天早起時刻的心情。
那個書生樣的男人朝他笑了笑,石寶抿着嘴,緊握拳頭,大踏步衝了過去!
幾次交手之後,石寶的心便安定了下來,這個男人打架很兇猛,但沒有任何套路可言,跟他石寶是一路貨色,極爲擅長關節技,陰人的下三濫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可惜他碰上了石寶,所謂一力降十會,在石寶絕對壓倒性的蠻力碾壓之下,這個書生樣的瘦弱男人,最終還是像前面那個倒黴鬼一樣,被石寶打倒在地,等待着他的,將是一隻鋼鐵鑄就一般的碩大拳頭!
“咚!”
石寶一拳下去,悶響過後,那書生的左臉頰頓時被拳頭砸開一道口子,石寶甚至能夠聽到他面骨開裂的聲音!
“以後終於不用聽到關於這個神秘傢伙的任何聒噪了…”在轟下第六拳的時候,石寶如是想到。
可當他準備砸下第七拳,一舉奠定大局的時候,他卻看到書生那血肉模糊的臉,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應該是在笑。
一股極爲濃烈的不安預感涌上心頭,石寶的右臂瞬間暴漲飽滿,手臂上的血管根根暴起,而後毫不留情得揮拳往下砸!
“嗤啦!”
拳頭沒能打在書生的臉上,石寶驚愕了一下,低頭一看,一條噴涌着鮮血的猙獰傷口,從他的腹部,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左臉!
而書生的手中,不知何時卻多了一塊染血的破瓦片。
他硬生生捱了前面六拳,拼着被石寶活生生打死的危險,只是爲了麻痹石寶這個強大的敵人,爲他做出最後一擊贏取時機!
石寶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混在止不住的鮮血之中,飛快地從自己的體內流走,他的手臂和拳頭沒有了力氣,只能任由那書生將自己踢翻在地。
或許他已經知道這個男人爲何能夠活到現在的答案,男人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傷痕,也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抹滅的陰影。
他緊緊抓着手中的瓦片,抵住了石寶的咽喉,可輕嘆了一聲,卻鬆開了手,稍稍俯下身來,趁着石寶神智還清醒,貼着石寶的耳朵,輕聲說道。
“今天我不殺你,你要記住,你欠我一條命。”
他鬆開了石寶,正打算離開,突然又轉了回來,朝石寶補充道:“哦,忘了告訴你,我叫蘇牧。”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面掩蓋在血跡當中,石寶實在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卻能夠感受到他在笑,那種笑很詭異,有慶幸,有無奈,有悲憫,卻又充滿了一種得意。
身軀在急着昏闕,石寶卻自覺格外清醒,這種感覺很微妙,就好像靈魂飄出身體一兩寸了一般,他能夠清晰感受到男人笑容背後的意義。
並非因爲戰勝了他而得意,並非因爲再次活下來而感到慶幸和歡欣,而似乎是爲了自己又猜對了什麼一樣。
於是,石寶記住了這個男人的臉,和他的名字,蘇牧。
別人只看到石寶臉上的傷疤,因爲他從不讓人看到他身上那道從腹部一路貫穿到臉上的傷痕,因爲那是他一生的恥辱,那怕如今他已經成爲了方臘麾下的四大猛將,他也沒能忘記這個恥辱。
校場上那個名叫徐寧的新校尉,和焱勇軍之中走出來的,那個名叫岳飛的白衣小校正在酣戰,兩人同樣使得一手好槍法,頗有龍爭虎鬥的氣度。
徐寧雖然年紀不大,但槍法卻已經擁有了登堂入室的老成,而那位岳飛小校比徐寧還要小一些,槍法上卻比徐寧更加的精煉!
包括楊挺和關少平在內的所有人,似乎都被這兩人的纏鬥吸引了注意力,只有他石寶,發自本能地想往遠處那座角樓遙望,似乎有着讓他驚恐又歡欣激動的東西,在召喚着他。
他一直在調查蘇牧,他自信自己已經非常瞭解蘇牧的爲人和行事作風,所以他敢篤定,焱勇軍在民團抽丁之事,十之八*九出自於蘇牧的謀劃,而且此時此刻,蘇牧肯定就隱藏在焱勇軍駐地的某個角落,冷靜而泰然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他本想向楊挺提出挑戰,起碼能夠贏取部分掌控權,但現在他卻忍了下來,耐心地去觀看這場比鬥。
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讓人訝異的細節,那小校岳飛的槍法,居然與徐寧的套路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有着如出一轍的窠臼痕跡,換一種說法來講,他們應該受過同一個師門的指點!
難怪這岳飛會向楊挺行禮,說不定他也是周侗的弟子,只不過楊挺離開汴京太久,或許周侗收這小校爲徒,並未被楊挺知曉罷了。
果不其然,兩位少年郎纏鬥數十合不分上下,居然打出了惺惺相惜,非但那羣新兵,連焱勇軍的將士都看得癡了,心裡哪裡還有半分勝負的念想,只覺着這比鬥賞心悅目又蕩氣迴腸!
從岳飛起手的那一刻起,楊挺就看出了師門的路數,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師父,也曾從師兄弟們的往來書信之中得到隻言片語,曉得師父曾經指點過一個未入門的小師弟,想來便是眼前這一位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年輕。
眼看二人越鬥越勇,楊挺突然閃入戰團之中,左手閃電探出,抓住徐寧的槍桿,將二人分開來。
“寧兒,豈敢對小師叔無禮!”
徐寧雖然爲人精細,但對自家恩師向來言聽計從,打鬥之間也看出端倪的他,也是沒想到這位比自己還年輕一歲半歲的對手居然會是小師叔,正要行禮,卻見岳飛抱拳微笑道。
“楊師傅切莫如此,嶽某並未正式拜入宗師門下,豈敢以門徒自居,倒是要恭喜楊師傅,收了個好徒弟了。”
這一場打下來,無論是新兵還是焱勇軍,對七寸館這個管理層框架已經心服口服,拿得出檯面的岳飛打了個和和氣氣的平局,大家也並未覺得丟面子,反倒有些意猶未盡。
關少平也是很滿意,正準備出來結束這場比鬥,卻見得一人從新兵團之中走了出來,朝楊挺微微抱拳道。
“在下方石,敢向楊師傅請教一二。”
從開始到現在,從未有人挑戰過楊挺,也從未有人想過會有人敢挑戰楊挺,而現在,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看着這赳赳莽漢臉上那道長長的刀疤,再看看他腰間那柄隨意包裹着的長刀,諸多看客沒來由嚥了咽口水,只覺有些口乾舌燥起來。
角樓之上,剛剛因爲岳飛的出現而震驚不已的蘇牧,再次舉起了那個土製望遠鏡。
“還是忍不住要冒頭啊…過了這麼久,脾氣果然沒一點改變呢…”
劉維民無意掃到蘇牧那詭異的笑容,只覺得背後有些發涼,第一次感受到這個文文弱弱的書生,竟然能夠散發出如此駭人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