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俘的悲壯犧牲,大名府守軍的主動出擊,這些都讓沈青囊感到不安,因爲這些都不在他的預測之內。
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生俘竟然會做出自我犧牲,更不會想到大名府的守軍會冒着城破被屠的風險,主動出城擊敵!
雖然形勢超出了他的預想,但有着李太子徐進和劉大郎的伏軍,辛興宗和劉光世想要從後面吃掉自己,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只要元泰能夠頂住出城的大名府守軍,他帶領着張迪部的人馬,就能夠與李太子等人,將辛興宗的平叛大軍徹底葬在這裡!
辛興宗的平叛大軍全軍覆沒,大名府陷落,整個大焱帝國必將承受地震一般的動盪,叛軍的聲勢會達到至高點,無論北方和南方,隱宗的暗中勢力只需要推波助瀾,早已蠢蠢欲動的各地叛軍便會響應,到時候烽煙四起,隱宗就能夠跟趙劼談條件,甚至直接推翻趙家皇朝!
守軍源源不斷地從大名府城洶涌而出,此時元泰才發現,守軍的規模竟然也不小!
他們一直無法主動出擊,甚至連防守都要投鼠忌器,城中守軍備受打壓,一直憋着股怒氣,如今終於得到發泄,聲勢也是極其駭人。
大名府乃北京重鎮,要塞之地,裡頭的軍備自不必說,守軍的質量雖然比不得北伐歸來的辛興宗部,但卻遠遠高於這些叛軍。
元泰眉頭緊皺,與沈青囊相視一眼,便與高託山一道,帶着高託山的叛軍迎上了大名府的守軍。
楊天王部已經在後軍充當誘餌,沈青囊與張迪親率中軍,殺入了站團之中,與李太子等人的馬軍首尾相應,圍剿辛興宗!
亂,亂,亂!
戰場之上根本就分不清敵我,彷彿到處都是人,耳中全是嘶喊哀嚎和斬殺之聲,人喊馬嘶之中更加夾雜着驚恐的哭喊。
戰爭激發了人類最原始的野蠻和殘忍,也逼得人類露出了對死亡的恐懼,有人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自欺欺人地認爲自己放下武器就能夠得到安全,卻被不知敵軍還是友軍的人,一頭斬下了頭顱。
也有人殺紅了眼,迷了心竅,根本就不分敵我,只要身邊出現人影,就是一頓瘋狂的砍殺。
蘇牧見過北方戰場是如何的慘烈,也死守過上京城,對於戰爭的血腥場面,他原以爲自己已經見慣不怪了。
然而此處戰場卻不同,叛軍裡頭大部分都不是職業軍人,他們曾經都只是一些流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訓練,無論是心理素質還是戰鬥能力都與正規軍有着極大的差距。
也正是因爲這種差距,使得他們更加容易迷失在戰鬥之中,他們之中也不乏擁有強大武技的人,但被淹沒在茫茫多的人潮之中,很快就只剩下求生的慾望火種和麻木的斬殺
。
這是一場內戰,無論誰死,都是大焱皇朝,都是漢民族的巨大損失,但沒有人再考慮這些無聊的東西,他們想要做的,只是活下去,只要威脅到自己生命的東西,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用手中的刀劍,將之斬碎!
對於大戰場的掌控,永遠都是考驗一名將帥統御能力的終極標準,人都說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並非所有人都能掌控龐大的軍隊去作戰,也只有韓信和白起這樣的人,纔敢說多多益善。
大焱對武將最是忌憚,當初遼國與黨項人騷擾邊境,守軍能夠統領五六千兵馬出去作戰,就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
縱使坐鎮邊疆的統兵重臣,雖然掌控着軍權,但出戰之時仍舊被層層分化,絕無可能率領着十數萬軍隊出戰。
而太宗北伐之時,面對遼國人,曾經擺下了一個延綿數十里,總數超過十五萬的超級大陣,但結果卻是大軍臃腫不堪,遼人使用跑打戰術,根本就不跟你正面決戰。
你要分兵去追,勢必要破壞大陣,而遼人倚仗騎兵的速度,不斷從大陣的邊角開始撕咬,十幾萬人的大陣,徹底被廢掉。
這也說明了統領大規模軍隊作戰,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
這樣的事情蘇牧做不到,辛興宗做不到,沈青囊做不到,那些李太子之流的叛軍首領更是做不到。
所以大戰場上只能混亂不堪,雙方都進入了失控的狀態,統領們所能指揮的,也就只有身邊的數十人,再由這數十人不斷髮出命令,將軍令擴散出去,至於能夠有多少人聽從指揮,一半看人,一半看天。
無論是辛興宗還是沈青囊,都知道人數的優勢就是勝利的保證,但他們都沒有統御大軍隊的能力,而形勢所迫,他們又不得不提前決戰,便造就了眼前這場天昏地暗的廝殺!
這場混亂到了極點的廝殺彷彿是天地降下的懲罰,只爲了帶走人類的怨氣和賤如草芥的生命。
從午後一直廝殺到近暮,血腥之氣蒸騰起來,與黑壓壓的天空凝固在一處,彷彿整個人間都是血紅一片。
有人疲乏了,而後被殺死了,有人喊破了喉嚨,最終受不了時時刻刻的死亡威脅,徹底放棄了警戒,就這麼心理崩潰瘋掉,而後被殺掉。
雖然士兵大片大片死去,戰局也漸漸變得明朗,也只有人數減少到了一定的程度,雙方的主將終於找回了軍隊的掌控。
此時就到了關鍵的時刻,誰先到達這個臨界點,誰能夠指揮操控的人數多一些,誰就能夠掌握主動。
辛興宗經歷過北伐之戰,又是統兵之將,在這一點上是完勝沈青囊的,再加上禁軍怨氣沖天,殺心四起,雖然承受了伏擊,但經歷過北伐的禁軍們,在心理素質和戰場對抗之上,絕對要比叛軍更加的優秀,是故禁軍們的戰力反而保存得較爲完整
。
但沈青囊的優勢卻在於李太子等人的突襲,在於他們裡應外合,首尾夾擊,馬軍的強大碾壓也展現出應有的效果來。
如果辛興宗無法組織起有力有效的反擊,那麼這一仗必將完敗!
尋常士兵進入戰鬥之後會越發不穩定,會驚慌,會憤怒,會失控,但將領卻不同,漸漸熟悉了局勢之後,將領反而會冷靜下來,變得理智。
劉光世早已冷靜了下來,他不斷聚攏兵力,漸漸擴大了自己領兵的範圍,他沒有讓士兵瘋狂出擊,而是讓他們漸漸收攏在一處,這纔是在亂戰之中保存戰力和求存的最好手段。
辛興宗和蘇牧也是如此,他們儘可能地收攏軍士,漸漸凝聚在了一處,他們對軍隊的指揮也越發流暢和順遂。
眼看着暮色降臨,無論禁軍還是叛軍,卻都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因爲他們都知道,今日的決戰就是最後一戰,一旦草草收場,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所有的犧牲都會失去價值。
蘇牧也是人,他大傷未愈,能夠在戰場上堅持下來已經是極限,對於這種亂哄哄的混戰,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但對於整個大局勢,他還留有最後的底牌,這一切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罷了。
如今,這個機會終於來了,但他的底牌卻並沒有如約趕到。
或許是自己心急了一些,在亂戰之中混淆了心智,對時間的預估也變得有些遲鈍。
可他心裡很清楚,時機稍縱即逝,無論是張迪,還是李太子,亦或是沈青囊和楊天王,他們畢竟佔據着突襲的主動,只要他們集結了兵力,辛興宗的這幾萬人馬,遲早要葬送在包圍圈之中!
戰場上早已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那些戰死者被人馬踐踏,血肉糜爛,白骨累累,即便世間最兇殘的暴徒,見得着一幕,數不得都不忍直視。
但軍士們必須繼續堅持,因爲他們都很清楚,一旦鬆懈下來,就是死路一條。
這就到了考驗軍士心理素質的最關鍵時刻了,從大戰開始到現在,屠殺已經整整持續了兩個多時辰。
這兩個多時辰裡,不知有千萬條性命就此消散,這一戰已經不能用單純的慘烈二字所能夠形容。
經歷了突襲之時的暢快之後,李太子等人的戰馬早已累死或者被射死,撞死,砍死。
他們與張迪部的叛軍一般,都只能步戰,雖然仍舊掌控着優勢,但他們很清楚,必須要加快圍殺的進度了!
李太子和徐進、劉大郎再度合兵一處,雖然沒有仔細清點,但掃視之下,也該有數千人之多。
而沈青囊和張迪、楊天王這廂也糾結了人馬,雖然被禁軍衝擊斬殺,但仍舊有着萬人之多
。
地上滿是屍體,早已無處插足,他們就踩着這些不知道是戰友還是敵人的屍體,壓榨着僅剩的勇氣,開始了最後一次的衝鋒!
他們的身後,高託山部的喊殺聲已經漸漸減弱,趨於平息,雖然沒有去看,但沈青囊知道,高託山根本就無法抵擋守軍的衝擊。
首先守軍主動出城,就已經在氣勢上勝了一籌,加上守軍的裝備碾壓,守軍一直憋着一股怨氣和怒氣,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沈青囊直到此時都沒有動搖過,並沒有因爲這次正面大決戰而懊悔,因爲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如果任由高託山等人四處散落草莽,終究只能小打小鬧,最終會被朝廷的平叛軍逐個擊破,很難攪動大氣候。
既然隱宗將他們全都聯合了起來,就要將全副身家都賭上,如雷霆一般迅捷,給大焱朝廷最致命的打擊!
所以這一戰雖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但結果對隱宗來說,卻是極好的。
無論勝利還是失敗,隱宗都達到了他們的目的。
因爲無論是叛軍,還是禁軍,都是大焱的子民百姓,無論誰勝誰負,消耗的都是大焱的國力,動搖的都是趙家天下的根基。
從叛亂被掀起的那一刻開始,勝利者就註定了是隱宗,而不是朝廷或者叛軍的某一方!
蘇牧仍舊能贏,但即便能贏,他也只能贏下這場戰役,歸根結底,還是輸給了隱宗,輸給了他沈青囊!
從這一點上來講,沈青囊根本就不在乎誰勝誰負,他只在乎這場戰爭夠不夠大,死的人夠不夠多,這纔是他要發起這一場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戰役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此,他根本就不需要理會辛興宗等能否反敗爲勝,也不在乎蘇牧是否還有後手。
所以當他看到李彥昭和樑師成帶着一萬侍衛司援軍,以及數千敢熾軍撲殺而來之時,他已經沒有太多的驚駭,雖然他不得不佩服蘇牧的智謀,雖然他不得不痛恨蘇牧總能絕處逢生,雖然他不得不惋惜這場失敗。
但這一切對他和隱宗而言,已然是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