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一名焱勇軍斥候在風雪之中策馬狂奔,背後的角旗獵獵作響,暗血色的角旗在風雪之中,並不顯眼,直到他倒在了城門口,露出後心插着的三四根羽箭。
這一刻,人們才真正感受到戰爭距離自己是如此之近,閻王爺的大筆就懸在自己命運的上空,時刻等待着打上一個硃紅色的叉。
杭州城的城門終於轟隆落下,徹底隔絕了這座繁華城池與外界的聯繫。
城門外沒能夠入城的流民也放棄了糾纏,當一個人徹底絕望的時候,也便只剩下一個選擇,那就是離開。
他們沒有再哭喊,而是將哭喊哀求的力氣節省下來,帶着官府發放的微薄口糧,拖家帶口繼續北上。
人都說候鳥南遷,是爲了躲避北方的寒冬,而今年的冬天,有這麼一羣人,反其道而行,冒着餓死凍死的危險,拼命往北方走。
兩權其害取其輕者,之所以往北方走,是因爲南方將遍地是火,戰火。
他們的性命本就賤如草芥,在戰火之中更是一文不值,往北走起碼還能看到些許希望。
城門外的流民走了之後,城內也開始了熱火朝天的臨敵備戰,難民們都被髮動起來,還有力氣的都被招募到民壯和輔兵團,只要肯出力,就能夠領取額外的口糧配給,對於飽受飢渴的流民而言,這樣的工作雖然無奈,卻讓他們無法拒絕。
成爲典史的趙文裴帶着蘇瑜,整日裡在城中奔走,協調各種內務,腳不沾地,真真可謂三過家門而不入。
劉維民也在不斷籌備和積蓄糧草以及各種器械,整個杭州城可以說是秣馬厲兵,只是總讓人覺得缺少了些什麼。
都指揮使關少平正在抓緊練兵,招募諸多輔兵等等,也算是臨陣磨槍,至於趙霆和趙約自是坐鎮中樞,時不時到城頭和軍營之中慰問激勵。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戰火即將爆發的前兆,而有一羣人,並沒有機會走上城頭,他們的重點放在城內。
他們就是負責清剿細作諜子的杭州巡捕們,由鄭則慎親自指揮,餘海帶隊,這段時間收穫也不小,趙霆等人也展現出了雷霆手段,沒辦法上報三司,但證據確鑿的情況下,當即斬於棄市,以振民心,以懾叛敵!
在如此人心惶惶的情況下,又有一則雞毛蒜皮卻又讓人火冒三丈的消息傳遞了出來。
那個早已臭不可聞的第一才子蘇牧,居然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大擺筵席,宴請好友痛飲作樂!
事實上,雖然消息是一直暗中緊盯蘇牧不放的宋知晉泄露宣揚出來的,但蘇牧也確實在宴請賓客,小小的蘇府擺了滿滿幾桌,甚至連虞白芍和巧兮都來了。
這不是什麼戰前動員,只不過是蘇牧個人的想法,或許這一戰過後,大家以後不一定還有見面的機會,總歸是相識一場,說得不好定,散夥飯總是要吃一頓的。
而另一個原因自然是要給楊紅蓮等人接風洗塵,他們是回來報仇的,這頓酒也該喝。
報仇這東西很難說,反正就是你死我活的勾當,誰也不能保證一定大仇得報,緣分一場,再者蘇牧也幾乎將全副身家都投了進去,作爲“老闆”,如何也是要見一見這些人的。
滿是絡腮鬍的中年人坐沒坐相,站沒站姿,像個頹廢潦倒的窮酸秀才,似乎對滿桌子美味佳餚並不感興趣,蹲在一條凳子上,啃着第七個煎餅裹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牧站起來,緩緩舉杯,所有人安靜下來之後,他環視一圈,嘴脣翕動,卻終究沒能說出什麼豪言壯語來。
在這些人的眼中,無論是剛剛從千里之外趕回來的楊紅蓮,還是一直默默陪伴着的陸青花,亦或者是在背後充當保鏢兼導師的喬道清,只要熟悉蘇牧的人,都知道他話並不多。
那些跟着楊紅蓮趕回來報仇雪恨的大光明教高手們對蘇牧瞭解不多,先前也只是知道蘇牧是杭州城的富商之子,出了巨資幫助教衆躲避方臘麾下高手的追殺。
但他們都是行走江湖武林的老手,蒐集情報的手段異常高明,在茶館裡坐小半天就幾乎將所有關於蘇牧的事蹟都掌握了。
這其中或許大部分都是添油加醋的道聽途說,但他們已經懂得如何從一團亂麻之中,挑出有用的東西來。
按理說,像蘇牧這般精於籌謀算計的人物,深諳人心,最擅長激勵蠱惑,沒有一張尖牙利嘴,又豈有蘇秦張儀之風?
可今日喝了幾杯酒的蘇牧,卻只是微醺紅着臉,舉起酒杯老半天,擠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世道不好,也要活下去...”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大家還在等着他的下一句,卻只見他仰脖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就坐了下去,再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在座諸人將這句話想了想,同時舉起酒杯來,無聲共飲。
酒席到了晚上才散去,待得諸人離去,蘇府的門口已經被人丟了一大堆爛菜葉和爛雞蛋等垃圾,只是這些人視若無睹一般,沒有看腳下一眼。
茶飲文人思,酒壯英雄膽,喝了這杯酒,他們也就可以開始做事了。
方臘篡奪了摩尼教的教主之位後,對一干死忠教衆展開了追殺,若不是楊紅蓮帶着那柄斷刃聖物,四海奔走,又有蘇牧那筆錢週轉接濟,只怕摩尼教的餘黨將蕩然無存。
如今保存了火種的摩尼教已經改名爲大光明教,那位絡腮鬍便是四大法王之一,除此之外,還有左右護法使兩位,可惜這些人並沒有來杭州。
方臘大勢已成,他們也沒法子逆轉乾坤,但當初方臘篡位之時,一些內應的叛徒,卻害死了教中無數的死忠弟兄,這個仇卻是一定要報的,否則大光明教想要再度崛起,在武林之中便會毫無威信可言。
宋知晉一直在盯着蘇牧,然則蘇牧又何嘗放得過他宋知晉?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蘇牧早已經將宋知晉手底下那些死士的名單搞到手,這可是他花費了一個個不眠之夜才整理出來的資料,有了這些資料,大光明教的高手們,就能夠按圖索驥,將這些死士一一清洗!
這是大光明教清理門戶的計劃,但對於整座杭州而言,也是極爲有利的舉措。
只要他們將死士之中這些骨幹暗殺掉,那餘操餘草鞋手底下三百號人便沒有了凝聚力,到時候又如何給方臘大軍充當內應?
再說了,這餘操和石寶都在獵殺名單之中,除掉這兩個人,這三百死士便羣龍無首了。
也正是因爲有了這層考量,鄭則慎和關少平纔對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臨出門之前,楊紅蓮還是到了蘇牧的房間前面,猶豫着要不要敲門,卻發現門打開着一條縫,推門進去之後,發現蘇牧坐在書桌邊上,呆呆地出神。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寫字,也沒有埋頭整理和分析那些情報和數據,只是盯着桌上搖曳的燭火。
楊紅蓮是何等的眼力,只稍微掃了一眼,便察覺到蘇牧的不對勁,走到他身邊才發現,他的雙手壓在大腿上,正不停地顫抖着!
“他在害怕!他居然也會害怕!”發現這一點的楊紅蓮,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在她的印象之中,蘇牧從來就不懂得害怕,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預料和計劃當中,甚至於在殘酷血腥的訓練營之中,他都能夠遊刃有餘,連石寶這樣的最強者都要敗在他的手下。
當楊紅蓮還是個任人魚肉的弱女子,拼了命想要保住自己的貞潔和性命之時,是蘇牧站在了她的前面,用並不強壯的身軀,一次次替她擋下,換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要重的傷害。
或許正是爲了要保護她,蘇牧才變得更加的堅韌和深沉,開始謀劃着未來,開始算計着別人的想法和行爲。
在她的眼中,甚至在所有熟識蘇牧的人眼中,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擁有着常人無法匹敵的智慧和心性,可大戰將臨,他居然躲在自己的房中,緊張到瑟瑟發抖!
蘇牧沒有掩飾,因爲在楊紅蓮的面前,他根本不需要掩飾,更丟臉更尷尬的事情,他們都一同經歷過。
他一直以爲自己能夠坦然去面對這些,他也真正投入了精力和心血去籌備這一切,可他畢竟只是一個現代人,哪怕經歷了這麼多的生死艱險,當他喝醉了之後,內心的怯弱就會爆發出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廝殺,卻是他第一次即將面臨冷兵器時代的大戰爭,但他並不是怕死,他怕的是,在這場戰爭之中,會有多少人因爲自己的計劃而死去?
楊紅蓮走到他的身邊,蘇牧摟住她的腰,將頭深深地埋在她那平坦的腹部上,慢慢閉上眼睛,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明天或許不知是陰是晴,但這場戰爭,終於是要降臨了,而他做了如此長久的籌備,也終於站在了歷史的轉折點上,他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少死一些人,爲這個華麗的朝代,保留下一些美好罷了。
楊紅蓮雖然說話粗鄙,但心思卻細膩,而且她跟蘇牧在訓練營裡同生共死,早已培養出了無言的默契,爲了蘇牧可以帶着聖物遠走天下,爲了幫助蘇牧又千里而歸,她很理解蘇牧緊張的原因。
她輕輕撫摸着他的頭,而後低低地說道:“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又何必自責...”
幽幽的燈光下,兩人就這麼相擁着,房間外面的風雪越發大了起來,一股莫名躁動的氣息,充斥着這方天地,那是馬蹄鐵與雪泥混合起來的氣味,那是滿是污垢的皮甲的氣味,那是血跡凝固在刀鋒之上的氣味。
而這萬千氣味的源頭,距離杭州城已經不足二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