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昨夜一場暴雨,持續了多日的高溫稍微往下降了降,不過這太陽一出來,氣溫立刻升了上去,不到八點,這房間裡的溫度已經快到三十五攝氏度了。
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先生饒有興致的研究着牆上掛着的那隻氣溫表,這是前幾天他特意吩咐秘書到街上買的,這隻氣溫表是中國的一家企業製造的商品,現在,這隻氣溫表就掛在那隻英國造氣溫表的下邊,朱爾典正認真的比較着兩者讀數之間的細微差距。
中國製造的這隻氣溫表的讀數比英國製造的那隻氣溫表的讀數稍微低了那麼一點點,雖然朱爾典的愛國心告訴他,英國氣溫表的讀數纔是正確的,可是公使先生也不得不承認,中國製造的這隻氣溫表應該算是合格商品,至少,它是這個東方古國工業發展的一個小小證據。
誰能想得到呢?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中國的工廠已經開始批量製造氣溫表了,雖然這不是什麼高科技產品,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它從一個側面反應了中國的工業發展速度。
從心裡講,朱爾典是很佩服那位民國的趙大總統的,沒有那位總統先生的高瞻遠矚,或許這個國家的工業也不會取得如此令人矚目的成就。
“四年工業發展計劃”,必須承認,這是很有創造性的計劃,由中樞政府出面,站在戰略的高度對本國的輕重工業發展制訂出一個明確而詳細的計劃,而且這個計劃裡的所有重點工業項目無一不是相互配合的,這略有些像是建造房屋,在施工之前,先設計一份藍圖,然後按照藍圖進行建設,雖然在建設中或許會對原計劃的某些不足之處做出修改,但是基本的框架是不變的,而主持這一切的,就是那位趙大總統。
對於那位“狂人總統”的能力,朱爾典是絲毫也不懷疑的,如果說以前他還曾對總統先生的年紀而嗤之以鼻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不敢輕視這位年輕的總統先生了,“年輕”不是總統先生的缺點,恰恰相反,那是他的優點,一位年輕的、有才華的、野心勃勃的國家元首,這足以使朱爾典肅然起敬,然後就是隨之而來的憂慮。
能不憂慮麼?如果中國是英國的盟國,英國自然不會因爲這個盟國擁有一位優秀的最高統治者而憂慮,相反,英國甚至可能會爲此而慶幸,朋友越是強大,英國就越是安全,尤其是在現在這種國際局勢之下,英國更需要一位睿智的朋友,至於以後,朋友會不會反目,這不是英國政客們現在有心情考慮的問題。
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中國與德國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兩國正在迅速的靠攏,中國成爲德國盟國的可能性要遠高於與英國成爲盟國,對此,朱爾典非常憂慮,英國政府也同樣憂慮,如果統治中國的是一位庸庸碌碌的統治者,英國人完全沒有必要憂慮,可是現在,偏偏是那位年輕的、有才華的、野心勃勃的“遠東狂人”統治這個國家,這確實使英國人感到不安。
爲了警告一下中國人,更是爲了警告一下那位“狂人總統”,英國政府訓令朱爾典在他認爲“合適的時候”去一趟總統府,向那位正在謀求與德國結盟的總統先生提出口頭抗議。
就在昨天,朱爾典已正式就中德結盟問題向那位“狂人總統”提出了口頭抗議,至於有沒有效果,他並不關心,因爲他堅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那位“狂人總統”從來就不會屈服於任何單純的外交壓力和口頭威脅,要想真正的阻止中國與德國結盟,最好的手段是直接採取軍事幹涉,用武力迫使中國屈服,至於那位“狂人總統”會不會屈服,朱爾典認爲可能性不大。
問題也正在這裡,一方面,即使採用武力手段,“狂人總統”也不會輕易屈服,另一方面,英國政府現在根本就沒有任何決心將戰略重點轉到遠東地區,歐洲的亂局已經讓英國政府應付不過來了,哪裡還有精力關注遠東戰略?
通過日本向中國施加壓力?這恐怕也不現實,自從朝鮮半島的反日獨立運動爆發以來,受戰爭影響,日本國內的經濟每況日下,能夠維持着不爆發內亂已經很不容易了,哪裡還有心情去爲英國政府充當炮灰?何況,現在的中國早已不是甲午戰爭時期的中國,只要這位“狂人總統”還掌握着中樞權力,中國的工業實力就會逐步發展壯大起來,即使是現在,單憑日本一國之力已是很難吃下這塊硬骨頭了。
過去,中國是一塊肥肉,列強誰都可以過去咬上一口,現在,這塊肥肉裡已嵌入了一塊硬邦邦的骨頭,列強如果還想繼續咬這塊肥肉的話,就必須做好甭飛牙齒的準備。
這塊硬骨頭就是工業實力,而朱爾典先生眼前的這隻毫不起眼的氣溫表就是工業實力的一部分,也難怪吃過早飯之後公使先生會對着這隻氣溫表研究好幾分鐘,在公使先生看來,這眼前的氣溫表不僅是一件工業品,更是一份雄心壯志,這足以證明他的謹慎是非常明智的,昨天的口頭抗議交涉中,他並沒有使用過多的過激字眼,以避免刺激那位“狂人總統”的神經。
可是僅僅依靠謹慎是不可能完成英國政府交代下來的任務的,所以,今天朱爾典將再去一次總統府,與總統先生再進行一次交涉,這次交涉是他的私人決定,也可以看作是英國政府的決定,因爲英國政府已經授予他全權,在必要的時候,朱爾典可以自行決定交涉的時間,以及交涉時所採取的策略。
朱爾典將目光從那隻中國造氣溫表上挪了過去,向那面鏡子望了望,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領結,並打發那名一直站在一邊的使館秘書去了電報室,先給民國外務部去個電話,以免失禮,畢竟,現在的中國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中國了,對於這個國家的政府官員而言,“尊嚴”已經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名詞,而具有了實際的意義,外國駐華使節們的風光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接過助手遞過去的那頂禮帽,朱爾典還沒來得及戴在頭上,一名使館秘書就匆匆走到他身邊,將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公使先生,日本新任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先生希望能與您進行一次簡短的談話。”
“日本新任駐華公使這麼快就到北京了?”
朱爾典有些驚訝,實際上,日本前任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昨天上午才正式接到國內的調令,顯然,伊集院彥吉在接到卸任電報之前,接任的人已經在來華的路上了。
“請日本公使先生在會客室稍候。”
朱爾典吩咐下去,然後繼續對着鏡子整理領結,同時也琢磨着日本公使過來的真正用意。
日本政府打算更換駐華公使的消息早就在東交民巷外交界裡流傳,現在終於證實了,這讓朱爾典多少有些傷感,這倒不是爲日本前任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而傷感,而是爲他自己傷感,作爲外交官,他很清楚,在對華交涉問題上,日本政府與英國政府都碰到了麻煩,對於遠東地區目前的這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局面,兩國政府都感到束手無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向駐華公使下達訓令,命令他們想辦法完成政府交代下去的外交任務,現在,日本駐華公使因爲沒有完成這個政府交代下來的任務而被撤職,朱爾典的傷感也正是由此而起,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朱爾典很擔心自己也會這樣灰溜溜的離開這個東方國家,然後在倫敦的某個狹小而又陰冷的辦公室裡庸庸碌碌的度過餘生,落魄而潦倒。
整理完了領結,朱爾典取了禮帽,梳了梳頭髮,然後帶着一名助手趕去會客室。
到了會客室,兩名正襟危坐的日本人急忙站起身,向朱爾典鞠躬行禮。
“公使閣下,在下是大日本帝國新任駐華公使小幡酉吉,這位是我的翻譯兼使館書記官高尾亨。此次冒昧造訪,正是爲了兩國之間的友好關係。”
日本公使向英國公使做了自我介紹,那略帶傲氣的口氣讓朱爾典有些不快。
“公使閣下客氣了,大英帝國與日本帝國是盟友,作爲盟友的外交官,我們互相之間理應多多走動,加強私人友誼的同時,也進一步增進兩國之間的友好關係,以前,伊集院彥吉先生就是我的好朋友。對了,不知伊集院彥吉先生現在是否還在日本公使館裡?”
朱爾典在沙發上坐下,接過秘書端過去的一杯紅茶,按照標準的外交口吻與日本公使套着近乎。
“很遺憾,伊集院彥吉先生在一個小時之前已經離開北京了。”日本公使也坐了回去。
“我本來打算爲伊集院彥吉先生餞行的。其實,在我看來,在對華的交涉問題上,伊集院彥吉先生是恪盡職守的,在華多年,他的經驗也是豐富的,日本政府如果將他留在北京的話,我認爲他能發揮更大的作用,而小幡先生也能擁有一位好助手。”
朱爾典聳了聳肩,拿起銀勺,在紅茶裡攪了攪,然後,他就聽見了小幡酉吉的聲音。
“公使閣下,聽說閣下即將前往民國外務部,不知是爲了什麼交涉?”
朱爾典擡起頭,放下銀勺,絲毫不打算隱瞞他的目的。
“其實,我去外務部,只是爲了就中國與德國結盟的事情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那麼,請公使閣下見諒,我能否與公使先生一起過去?現在我國政府也對中國與德國相互靠攏而憂慮,如果中國與德國正式締結軍事同盟條約的話,這將是對遠東和平的重大威脅。”
見日本公使提出請求,朱爾典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
“確實,現在的遠東,正處於困局之中,如果想避免戰爭,就必須阻止中德結盟。既然公使先生想跟我一起過去,那麼,我們這就過去吧。”
朱爾典站起身,接過秘書拿過去的禮帽,戴在了頭上,與此同時,那兩名日本外交官也整理了一下儀表,然後,兩國公使就坐着幾輛外交馬車離開了英國公使館,馬車駛出東交民巷,向西長安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