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你根本無法預料的,就像你根本無法預料今天晚上會不會有噩夢或者美夢一樣,所以,你千萬別相信那些漏洞百出而又聞名遐邇的預言家們的彌天大謊,如果你不是愚蠢得跟預言家們一樣的話。
在一個大雪紛飛朔風呼嘯的早晨,一個名叫華的銀行儲蓄所所長從牀上爬起來,頂風冒雪,騎車上班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祥之感,儘管一個震驚全市乃至全國的銀行大劫案,已經由與她毫無牽扯的人精心設計好了,一切都準備完畢,並決定在今天傍晚時分實施。
這天是元月4日,人們迎來的新年後第一個工作日,這當然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工作日。剛剛度完假期歸來的人們還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氣氛之中,每個人的臉上依然掛着過分興奮激動後的疲憊不堪。他們有的打着酒嗝,有的打着飽嗝,言談話語裡還夾雜着美味佳餚的渾濁氣息。這種氣息在辦公室的每個角落裡盡情地揮灑着,飄蕩徘徊着,就像一對對多日沒曾謀面的情人幸福相聚一樣,久久不願散去。
華這天也醒得特別早,或者說她根本就一夜沒睡,失眠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每到夜晚就要尿牀一樣。在人們歡樂的心情還餘韻未消的時候,在這樣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夜裡,她一會兒大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一會兒又緊閉雙眼,聆聽着窗外的風雪聲,輾轉反側,坐臥不寧,直到天明。
在我們這個叫做水城的北方城市裡,冬季自然是少不了雪的,就像春秋季少不了風沙一樣。這場鵝毛大雪與往年並沒有什麼不同,飄飄灑灑地由天而落,親密無間地擁抱着這座古老而又文明的城市,將其打扮得宛如一個即將出行的和藹可親的聖誕老人。不同的是,華在這樣一個銀裝素裹的冬天失眠了,連續三天三夜沒有閤眼。只要有一點兒醫學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失眠對一個人來說絕對不是個好的兆頭,要麼生理上出了問題,要麼心理上出了問題,或者兩個兼而有之。
那麼,這個叫華的女人爲什麼會失眠?這個叫華的女人的問題又出在哪兒?
昨天晚上,當華獨自坐在梳妝檯前,擰開明亮的檯燈,注視着自己並不蒼老的臉龐和佈滿血絲的眼睛的時候,也在捫心自問,我爲什麼會失眠?我的問題出在哪兒?我纔剛剛三十三歲呵,怎麼一下子就成了這樣?難道我就要這麼活一輩子嗎?難道我就不能解脫我自己嗎?
其實,世界上沒有其他人比華自己更清楚問題出在哪兒了。她知道,她在堅決地強迫自己迴避,或者說,她在奮力地抗拒一個已經發生的令她難以啓齒卻又無能爲力的事實,那就是她的丈夫沈勇在他們結婚八年之後,已經另有所愛,移情別戀了,並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離家出走,投入了情人的懷抱。
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面對這種局面都不會無動於衷,置若罔聞,華的夜不成寐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事情就是如此殘酷無情,令人難以接受,不幸中的女人的明天總是變得越來越不幸,與她們的內心願望恰恰相反。這天傍晚時分,當蒙面劫匪頂着鵝毛大雪衝進這個銀行儲蓄所,其中一個小眼劫匪將烏黑的槍口對準所長華的時候,竟禁不住對她一雙紅腫如櫻桃般的眼睛與死睡般的神態產生了好奇或者動了惻隱之心,一雙小眼不敢與她對視,顯得有些慌亂不堪,緊握槍柄的手下意識地抖了抖,槍口也隨着低垂下來,若不是華後來驚醒後執意反抗,高聲呼叫,或許她就會逢凶化吉,根本沒事了。
華所在的這家儲蓄所位於市區的一個老式居民區裡,是清一色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建起的簡易樓房,跟棚戶區比好不了多少,房子低矮破落,外觀醜陋,道路也狹窄彎曲,高低不平。現在,居民區裡的居民們都已經獲得喜訊,再過一個月,它就會被夷爲平地,從水城的地圖上徹底消失,代替它的將是一個現代化的高層住宅小區,其規模和設施都是令所有水城人羨慕的。如今,樓市尚未開盤,訂單已經接踵而至。
幾乎每個水城人也都會津津樂道,如數家珍,我們居住的這座城市已經有2600多年的建城史,大舜躬耕便在水城的歷山,曹操曾是我們的第一任市長,當然,那時候叫水城王國,他的職務應是水城國相。在水城城區的東北方向,有一個叫龍山鎮的地方,那裡便是著名的史前文化——龍山文化的發祥地。1928年,著名考古專家吳金鼎先生在這裡的城子崖首先發現了一種以蛋殼陶爲主要特徵的文化遺存,又經後來的兩次有選擇的發掘,將其命名爲“龍山文化”,並寫進了歷史教科書。上世紀80年代末,當考古專家們頭頂夏日的烈陽,揮汗如雨,在此進行了建國後的第一次發掘之後,向全球發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這裡發現了中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水城人的興高采烈,大喜過望是可想而知的,在其城市規模遠遠落後於北京上海等特大城市的時候,他們驀地由此找回了幾絲優越與自尊,就像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翁面對一個巨人在說我是你祖宗一樣。轉眼間幾千年過去了,龍山城已經深深地埋入地下,地面上的莊稼並沒有因爲它過去的輝煌而茂盛異常,好在這裡出產的小米曾被某個朝代的某個庸君吃黃了牙,使其成爲貢米,並由此名揚四海,暢銷街市。龍山城消失了,而在它的“郊區”又有個叫水城的城市存在着,併發生着許許多多動人或者不動人的故事。
蒙面劫匪們魚貫而入的時候,正是打烊下班的時刻,儲蓄所外面的一排排路燈已經眨巴着眼睛準備上崗值班了。馬路上到處都是往家趕的人們,花花綠綠的麪包服與色彩豔麗的雨傘構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由於大雪路滑,不時有人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摔個四肢朝天,狼狽不堪,引起旁觀者們一片歡樂的笑聲。如果僅僅從氣候上來講,我們這座城市的冬季太缺乏亮色了,萬木凋零毫無生機可言,就像霧濛濛的天空一樣,因此這並無惡意的笑聲便顯得更加難能可貴,值得珍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