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又一批士兵風塵僕僕的狂奔着過來,還未打旗語,玉城就一掃愁容,歡顏盡露,揮着手大叫,“快,快……打開城門,是都尉大人回來了……”
蘇長寧才進城,身後的龐即隨即而至,卻沒有攻城。蘇長寧接過玉城遞過來的一碗水,咕嚕嚕一口飲盡,擡頭見到烽火臺上狼煙四起,立時將碗塞給了玉城,也不休息,策馬向着北門飛奔,身後,是無塵大師一騎尾隨絕塵而去。
城外,是殺聲振天威震天下的北燕軍的破釜沉舟,城內,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蘇家軍的背水一戰,均關生死,須臾之間。
池晏鎮守戰場,身邊有士兵不時倒下,其中一人捂着胸口的箭矢跌倒在池晏身邊,這人咬着牙拔出箭,一股子鮮血噴薄而出,才走出兩步便轟然倒下,這時,有探子繞過來向池晏稟告說瀾山之中有異響,池晏急忙定晴去瞧,瀾山的方向,確實聲響強烈,只是一直被城中馬蹄聲和嘶殺吶喊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才未被察覺。這聲響,越來越強烈,就像山脈底下睡了一條巨龍,被這場戰爭驚醒,正睜着睡眼朦朧的雙眼搖搖晃晃着要起來。池晏正想去一探究竟,料不想突然之間從瀾山之中竄出幾百頭烈焰滾滾的火牛,向着北燕軍衝將過來,一時間整個落鳳谷都是轟隆隆巨響。
這些牛牛角上縛着兵刃,尾巴上縛着浸油的葦葉,以火點燃,猛衝北燕軍。這時天已經暗下來,落鳳谷中,火之所及,哀嚎四野,刀鋒所向,光寒鐵甲,生死旦夕。就連城門下正在推動衝車撞擊城門的士兵一瞧情況不對,紛紛撒着手退去。蘇長寧的這隻神兵以一抵十,踐踏敵人無數,將北燕軍逼得狼狽後退。
這時城門大開,蘇家軍一路衝殺着出來。“逸風”嘶鳴一聲策蹄奔出,前路是層層阻截,狂風在耳邊呼嘯,蘇長寧孤身而入。一直在苦苦堅持戰鬥的雷點和商誼於北燕包圍圈中見到都尉回來了,不由欣喜若狂,狠狠宰了身邊幾個還來不及跑的北燕兵,掇過馬匹飛身而上,跟在蘇長寧身後一齊揮鞭飛奔,衝開了迎面而來的北燕騎兵挎着大刀保持的隊形,人頭紛紛被斬落,雷點在前面如殺神一般,浴血奮戰,戰斧如閃電般耀眼劃過,一蓬悽豔鮮血從當先的一個北燕兵脖子處噴射向半空,商誼在蘇長寧左側高舉雙戟,一圈掄掃,慘嚎四起,漫天的血雨在他的雙戟下飛舞,蘇長寧從沒有感覺到過如此艱澀的前進,層層的壓力壓抑着她呼吸都困難,突然右側衝過來個帶血彪壯大漢,拔出腹部還戳着的長刀,拎刀狂舞,鮮血崩飛的撲將過來,蘇長寧將長槍往地上一插,以長槍爲支點,從馬背上一躍而起,雙腿一個側踢將其踢倒,又回到馬上順手勾過長槍,嗖的一下照着彪壯大漢那個流血傷口猛紮下去,一至洞穿他身體,血濺了長寧一手,她拔回長槍,頭也不回的在人羣中嘶殺過去,啞狼緊隨其後,一片薄薄長劍虛虛晃動,對面北燕士兵着了啞狼的道兒,大駭之下急忙後退,然則嗤的一聲,胸口的皮甲冑被割破,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割得鮮紅之血直冒,一時驚恐萬分,銳氣大失,轉身便跑,啞狼順手拿過旁邊屍體上插着的長矛,嗖的一下飛過去,從背部直直插入北燕兵的身體裡。其後,雷點商誼無塵大師也一路撐着過來,踩着堆積了無數士兵的屍體,揮舞戰斧雙戟,殺紅了眼睛。
池晏突然策馬揚鞭,不退反進,迎着紛紛退卻的人流向着瀾滄城衝過去,一邊舞着長槍,擋了幾支暗箭,直到靠近城門時戰馬寸步難行,只能踩着屍體過去,星星點點的火苗照着路上橫七豎八插着的箭羽和長矛,有些屍體還掛在長矛上,有些人的指甲掐着泥土還在蠕動掙扎,周邊的樹木都燒光了,濃烈的煙霧薰得人睜不開眼,池晏摒住呼吸,周圍全是焦肉的味道。池晏的長槍一連着挑了好幾個南陵兵士,擡頭之際他就看到了蘇長寧正一下子掀翻了十幾面大盾,長槍所到之處似無生還,然後她的臉上全是殷殷血跡,頭盔不知去了哪裡,她的長髮正和她身後的戰旗一樣在風中躍動,在人羣中是如此明顯,那個曾被其嗤笑不足爲懼的女子,此刻在戰場上的熱血嘶殺不由讓他嘆息,一般的女子大概見了屍體還會膽戰心驚,而這個蘇長寧,內裡該是有何種強大支撐,纔會在男人堆裡獨樹一幟,死生無畏?
池晏知道,但凡武將世家出身的子弟,包括他自己,在上戰場前都會用死刑犯來試煉,殺過人了,膽魄和氣質纔會不一樣。可他想象不出當年蘇秦是如何捨得讓一個幾歲的女孩子去殺人,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過程,甚至於他想起來都覺得是惡夢。
這時混亂人羣中的蘇長寧擡起了頭,就見到了騎着高頭大馬,乾乾淨淨,身穿銀色戰袍的池晏,他正作出撤退的動作,身後跟過來的傳令兵敲鑼鳴金收兵,其後又緊跟着幾頭火牛耀武揚威,一路跟着衝殺而去。蘇長寧猜出了七八分此人便爲池晏,敵方主將,但是即便知道,她蘇長寧也沒有力氣再去追了,她一直倔強着站立的腿部突然一個**,硬生生的跪了下來,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過來時,是雷點用右手扶着她從屍體堆上站起來,此時狂野的火牛已經過去,熱烈的戰勢也得到了緩解,由於受了火牛重創,敵方暫時收兵。蘇長寧朝着雷點看了看,這個人原本白淨的臉現在烏黑一片,二十幾歲的年紀也看起來老了十歲,原本受傷的左臂正有鮮血滲出盔甲,此次傷上加傷,怕是左臂保不住了。
“雷點,你的手臂……”長寧伸過手,雷點卻移過身子不讓她碰,“沒事。”雷點說這話時話裡有點酸,長寧是知道的,雷點這人平時話多,也沒個正經,和長寧說話從來沒有二個字一蹦的情況,他喜歡長篇大論,喜歡逗長寧說話,說她長得像自己家裡的妹妹,說自己從軍已經快有十個年頭,從沒有回過家,說能在軍營裡有個妹妹,是上輩子積了大德的事。
“哥。”長寧喚他,帶着兄妹間的親膩,其實長寧知道,雷點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的妹妹了,她的手裡握着從雷點老家過來的遙遙走了幾個月的家信,他的妹妹被家人爲了幾擔米,賣給了一個小吏作妾,最後不堪小吏妻母的折磨,跳河自盡了。
“波斯貓,你總算承認我是你哥啦。”雷點高興的用右手拉起地上的長寧,有些得意的笑。笑着笑着,四周觸目驚心的焦火殘骸狼藉一片,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說話。沉默許久,長寧問雷點,“哥,你這輩子有什麼願望?”
“願望?”雷點有點迷失,看着身邊一具具堆積如山的屍體,聲音像做夢一般飄渺:“能和家人在一起,能有一片安樂之地,能娶個妻生個娃。”
大概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