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還記得這裡……”那聲音輕輕柔柔的在晚風中飄過來如是虛幻,長寧猛然回頭就見來人一身白衣融在月色之下也有些朦朧,一時長寧只覺如梗在喉硬硬的說不出話來。
“看來我要先謝過師妹今日不殺之恩。”那人的笑容溫暖依舊如是記憶中的那樣,長寧卻猛然悟過來,哦,這是她的師兄,是來摧毀她家園的師兄。
“你不必謝我,只是我們之間就此也算扯平了。”長寧覺得自己像是頭困獸,在他面前即疲乏又暴躁,但她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歷聲道,“你到底是回來了,還是以如此殘酷的方式。所以你我兄妹情份已斷,從此後我們就是敵人了。”
“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說這些未免就大煞風景,辜負瞭如此良辰啊。” 甯越卻沒有走向雪梅而是站在了放生池畔,他的手裡拿着一小袋子魚餌本來是要喂那幾條魚的,他逗趣着那幾條圍過來的魚,說道,“長寧,敵人也是分幾種的,那要看在你心裡這個敵人佔幾分位置,有時候一個敵人會不小心就在你的心裡攻城掠地,佔了全部,做這樣的敵人也是好的。”
甯越的這種理解深深鍥入她的心底甚至讓長寧有幾分錯覺,但她還是清醒的,她折了一枝梅枝走到池邊去蹲下,伸手任那梅枝在水裡一攪,那些魚兒便都跑了,長寧指着那些魚道,“你看,跑了不是?連朋友都跑,還別說是敵人了。”
“長寧,我發現你現在是越來越無趣了。”甯越故作惱意。
“對你來說,也就只有行軍打仗運籌帷幄是有趣的吧。”長寧盯着那一池層層漾開的波紋,冷不丁說道,“嗯,說說你打算怎麼攻打我瀾滄?”
“無可奉告。”甯越又悠悠的往池子裡撒了些魚料。
“小氣。”長寧又用梅枝攪了攪水,有些賭氣的偏不讓那魚兒過來,“什麼都無可奉告,你大概是我見到的最小氣的人了。”
甯越突然手腕一動,就去搶那梅枝,“你跟那些魚生什麼氣啊,人家也怪可憐的,還沒吃飽呢就在這裡被你給攪和了。”
“你對這些魚那麼好,你怎麼不考慮考慮那些天下蒼生啊,他們可是生活在你親手造成的戰火中無依無靠無吃無住的,你就忍心了?”長寧站起來更是氣了,偏就不能遂了他的心願要把那梅枝搶過來,料不想甯越突然就一鬆手,長寧就直直的栽那水裡去了。
這池子原本不深但這些年天氣乾燥,爲了蓄水便挖得有一人多深,長寧不會游水這會兒在水裡胡亂的撲騰着,想開口喊救命但張口便又嗆了幾口水,甯越在邊上看着只是皺了皺眉,他也沒有急着去救當是看好戲似的看了一會,直到長寧再沒有力氣撲騰了他才跳下水去,“看在你今日不殺之恩的份上,估且救你一命。”
長寧有些迷迷糊糊的由着他摟着往岸上游去,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拍着她的臉在說些什麼,當她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正趴在他懷裡,而他也正在說着氣死人的話:“蘇長寧你醒醒,你太重了,我託不起你,你自己往岸上爬吧。”
長寧一把推開他,用手臂支撐着浮在岸邊,臉上有一點小小的羞澀,“誰要你救了?誰要你救了?我自己能上來。”
這邊的聲響到底是驚動了侍衛,正往這邊趕過來,甯越搖了搖頭,身體一躍出了水面,坐在岸邊上衣裳溼溼的就這麼瞧着她。長寧瞧到那邊過來的侍衛知道上不了岸了,忽就抓着岸邊的水草,整個身子貼着岸邊沉入水裡。
“大人,這邊好像有什麼動靜,該不會是……”桑菩過來問着,就見到甯越身上的溼衣正滴答着水,不由猶豫了一下。
“你們且退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甯越也不解釋,桑菩盯着水池看了幾秒才移開視線,他走了幾步甯越又喚道:“給我拿件乾淨的衣服來。”
待桑菩走後長寧猛然從池子裡冒出頭來,那一頭秀髮從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貼在她的臉上,脖頸處,長寧撫了撫臉大口的喘息着,“真是要憋死我了。”
“所以說今天你是來錯了,你休想從我手中帶走這些僧人。”甯越躬着身子向着長寧趨過來。
“我真是奇怪,像你這麼惡毒的人怎麼老天不收你,不過總有一天你會有報應的。”長寧恨恨的說着,她本來也想上岸,泡在這水裡也怪冷的,只是她擡頭看了看甯越又看了看自己裹在身上的衣裳,便又往水裡沉了沉,只露出頭和兩條手臂在外面了,而甯越也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笑意瀾珊的盯着那湖面,一到風起時那湖水便盪漾開層層的漣漪,而湖中的那個人便會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長寧伸手夠着了此次事件的罪魁禍首——梅枝,她用那梅枝捅了捅甯越,“喂,你就不能避一避嫌麼,非得等我把話說開。”
甯越是難得有這麼好的興致擺脫開冗務,在這裡坐上一坐追憶一下往昔,這邊雪梅樹下的草總是很綠,即便是秋天了還有綠意迸發出來,如是一種炫耀,幼時他和長寧最喜歡這裡常常在這裡打架打滾,在那雪梅樹上爬上爬下,這裡的花啊草啊大概都受過他們的催殘,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上大概都落着他們的笑聲,只是再度回憶起來這種笑聲也就漸行漸遠,不復再來了。
甯越沒有說話,長寧突然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好一會桑菩捧着衣服過來,長寧連忙又躲到池子裡,等到長寧再次探出頭來時,這岸上已經空蕩蕩的只有她和他留下的那件乾淨的白衣裳了。
不遠處的燈籠火嵌在天與地的交界處,散着暖紅暖紅的光。
傍晚時分須臾喚了池晏與龐即過去歧元寺中喝酒,兩人過去時正看到須臾縱馬也正好到了歧元寺門口,手裡都還攥着馬鞭子,那鞭柄上鑲有珠飾,另一個手上戴着大大的翡翠搬指極爲打眼,這會兒須臾有些氣喘吁吁對着兩人笑道:“讓你們看笑話了,我這體力實在不行,才騎了一柱香的時候,這全身都不得勁兒。”
他說這話時也不看池晏和龐即向他行禮,只是一雙眼盯着寺廟木柱上的兩塊堅牌,只見那桐油漆就的木紋有些隱隱裂開,這上面的聯子也看不太清像是風吹雨打有些年頭了。他們貿然闖入只覺一逢溼意就被他三人帶着裹挾了進來清清冷冷倒讓人心神一爽。
池晏和龐即有些奇怪這公子打得什麼主意,喝酒賞月彈琴賦詞都不是他們所在行,難道有什麼戰爭上的事需要商討?可這商討爲何要到這歧元寺?而且也沒叫上丞相?
寺廟內似有琴聲飄飄渺渺,方纔示出一點崢嶸之意可一忽閃即不見,像是隨風去了,池晏疑似自己聽叉了不好意思入了座。龐即五音不全對那音律全然不懂,這和尚廟內一飄而過的琴聲也自是沒放在心上。
“難不成這寺中還藏有女子,有如此絕絕之才技。”須臾也聽出一點餘音,語意裡不乏調侃。兩人看了一眼須臾,這人確實好酒,那身華貴衣衫上雖然散着酒氣,卻也氣質超然未顯潦倒之味,神情還鎮定。
“今日無他事,就是來喝酒,而且要喝得痛快。”須臾給自己倒了杯酒,那酒液烏黑烏黑的,像是六月天放在太陽下暴曬十多天已經變壞的酸梅水,須臾將酒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不知落桑酒,今歲誰與傾。色比烏泥猶甚,香同甘露永春,哈哈,這酒好哇,可是有名的……”
“落桑酒?”龐即和池晏雖不善酒,但也懂酒,這酒確實有些年頭了,據說是在天祁王朝敗國之時從國窖裡挖出來的,一共只有十壇,出自釀酒名師祝渠之手,據說喝了的人心中腦中只有酒意十天半月都不會醒,當然這是誇張之處,但也足見酒勁足。
說到曾經雄霸天下令八方臣服的天祁王朝,在經歷輝煌的五百年盛世之後,不知爲什麼就突然沒落了,據傳各地七王聯手揭杆叛亂,又有說是內中逆臣痛下殺手,導致原本民順風調的天祁王朝於誠慶帝十三年一朝分裂,這才造就了一個七國羣雄輩出的時代。
初出十年,七國達成“邊貿”協議,倒也和平共處,大有洗褪人間戰火,忘掉前塵舊川之豁達。後來野心家楚文王拉下臉面撕破協議,至此陷七國於戰火,陷民衆於苦難了。
這一夜甯越做了一個夢,而且是個重複的夢,他這一生這個夢做了大概有四五次,而且都是在這歧元寺,他迷迷糊糊的進入夢境似是看到有幾個人騎着馬在匆忙的趕路,周圍的環境混亂但他還是能看清這應該是在落鳳谷,領頭的那個男子擡頭看了看天似乎心思混亂。
“老爺,老爺……”身後有人在叫他。
那個領頭的老爺停下馬來看了看四周,前幾日下過雨,那泥濘不堪的小路上深深淺淺的腳印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皇宮裡進進出出皆是冠蓋之輩,他都隱居瞭如此久還能被翻找出來,看來要將他一家趕盡殺絕的念頭是日漸滋長,這一次這一難怕是逃不過了。
他的身後跟着十多位壯漢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原本也是騎在馬背上的,但那馬許是跑得太久太累現在一氣兒不吭倒在地上不動了,老爺的懷裡抱着一個嬰兒,從馬上下來將嬰兒與馬鞭還有身上盡數盤纏都送到年輕人手裡,又扶着他上了自己的馬,痛聲道,“公子日後就交與你了,好生待他。”
太陽已經落山原有的那麼一點剛烈辛辣都不見了,只留了黑漆漆軟弱弱一片混沌,那小夥的眼淚他只當沒瞧見,一拍馬背,馬趑趄着在泥濘的道路上飛奔起來。
老爺站在那裡,他已多日沒有刮臉,薄薄的上下脣全是初初露出的髭鬚,青茫茫一片用手一摸扎人的很。這山道上有一個山洞他也顧不了多少一頭鑽了進去,衆人撿了些乾柴握了握腰間的劍對着火堆苦苦一笑。
半夜,陰冷冷的空氣似乎顯出一絲異樣。山洞口放哨的壯漢想要俯身一探究竟,身子纔出來半個便見明晃晃的一刀落下,身首異處了。另一位壯漢剛要喊叫喉口便被捏得死死的,片刻兒便軟趴趴的倒地臉上無一點兒血色。
洞內的火尖兒輕輕悠悠散着暖氣,老爺突然睜眼一擡,就瞥見他特意放在邊上的一瓦子水輕輕顫動,寂靜空氣中的鬼氣詭異似乎也比平時更重了些。老爺身邊的一位壯漢也醒了,他的武功還不足以翹楚四海撥得頭籌,但他的目力只怕天下還無人能過之的。他連打了幾個火摺子扔出洞外,照亮了一點山林中人畜少經的羊腸小道。
火才熄滅,洞口便傳來破殼子般嘶啞的聲音:“那東西你到底是交還是不交?”
老爺身邊的壯漢衝出洞去,洞外烏鴉鴉的足有百餘號人,知是躲不過便什麼也不躲衝過去便是一陣揮斬,他的身姿縱橫交錯,長劍來去,三顆血淋淋的腦袋便咕嚕嚕滾至一旁。其餘壯漢聞之也加入戰勢,可奈何對方人多且都是宮廷內的高手輸贏高低立見。
“住手。”那老爺冷冷喊了一聲,這些人自持位高勢重全無避忌全力以迫,他也不想再躲下去,不如了結了,了結了便安份了再也不用見到這暗地裡的險惡之爭了。
“你想通了?”破殼子聲音慢慢響起。
“你們想得到的我未必會給你,但有一樣東西你們可以拿去覆命,至少還可以有個交代。”老爺毫不留戀的用劍在脖子處一抹,倒下去時他的呼吸一緊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但他的臉上輕輕淺淺像是浮起一絲笑意。
大概到了明天,他的肉,他的骨,他的五臟六腑都便宜了那些野狗,但這,又有何所謂呢。
夢至此甯越猛的驚醒過來,這夢究竟是什麼意思?
方丈室內無心大師打座誦經一心向佛,窗邊微風輕拂影兒綽綽,他臉色平靜只用眉稍掃了窗外一眼,那經依舊朗朗澄明。這一陣子屢有人來擾他清靜,他便將自己禁固在了此處大門不出。其實甯越來時這門扉輕掩,但未得無心大師應允他也未曾入內半步,只門裡門外一聲相嘆。
但此刻門卻被推了開來,入內之人非本寺僧人也非甯越一行,此人一身黑衣,身材寬胖卻是從從容容走了進來,無心大師忽有一根眉毛讓人難覺察地一挑,他雖是僧人但屢被人打擾心下煩燥這時見了黑衣人不由嘿嘿一笑,“施主有何求?”
“無心大師可否還記得二十四年前的事?”他斜睇了無心大師一眼,忽也張口敞聲笑了起來。在大師身邊的蒲上坐下,語氣輕輕,如話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