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的天氣已經有些嚴寒了。
尤其入冬的第一場雪早早降下,已經預示着今冬必定不會是一個暖冬。
博古架上放置着一盆生機勃勃的文竹,書房內暖意融融,宛若春日一般。
裊裊上升的茶香侵擾着每個人的鼻腔,舒服極了。
顏越澤眼皮未擡,彷彿眼前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非是他的父親。或許對他來說,父親這個詞放在柳奚身上,只是對全天下父親的侮辱。
數年未見,柳奚記憶中的幼童已經長大。他不若當年的軟弱,已經成長爲了一名成功的男人。對此,柳奚還是有些自豪的,他竟有這麼一名優秀的兒子。只是更多的,是對眼前這個兒子的怨懟。他是父親,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應該的。你柳越澤是我的兒子,縱然你的母親因我而死,你又什麼理由來責怪我!
如今已經在京城,柳奚便也沒有那麼多的顧及了。若是此刻在臨安,他則會顧及許多。其中就有如擔心顏越澤不會遵循他的要求來京,或者乾脆就當作不識。
但他似乎料對了,沒有一個人會對拋在眼前的榮華富貴視而不見的。哪怕這孩子再桀驁,對於懷安王世子的尊貴,他也不會捨得。
柳奚笑了,帶着一種自信,彷彿是勝券在握一樣。
顏越澤沒有看,他不屑於去看。他不想知道這個男人的腦海中想着什麼,也不願意知道他在計劃着什麼。他怕污了自己的眼睛耳朵,免得食不下咽。
“越澤,你離家這麼久了,爲父深感愧疚。”
噁心。逼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柳奚你可算是個中好手了。明明不喜歡我,卻還要逼着自己,怕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吧?進京前,顏越澤並沒有讓人去調查。他想等待真相一點點的在眼前揭露,因爲這樣纔有趣。若是提早知道謎底,那麼遊戲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義了。
顏越澤看着手中的茶杯,順着縷縷上升的煙霧中彷彿看到了元小珍愛嬌的神情,這才放緩了情緒。
柳奚一面組織着自己的語言,一面注意着顏越澤的表情,見他彷彿鬆了口氣似的表情,心中暗喜。看來同自己想的一樣,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這麼憎恨自己,只是礙於顏面才一直沒有回京罷了。若是自己早些去讓人請他,他怕是早就回來了。
麗華啊麗華,你一輩子孤高,只是你的兒子卻同你不同呢!他更像我,更曉得審時度勢。
“我兒在外可受苦啊……”
顏越澤脣角一抽,看着柳奚竟當真在眼眶裡盈滿水漬,彷彿真的是憐惜他,一副心疼到了極致的模樣。他素來只知道女人慣演戲,不想男人演起來也是不差的。柳奚啊柳奚,若你哪一日末落了,便去個戲班子,也有可能混口飯吃。
柳奚還不知自己的表現都被顏越澤當作是了笑話,兀自沉浸在自己醞釀出來的悲傷中。“我兒可苦了啊,也不知道有沒有……”
“不苦。”顏越澤怕再多看一眼柳奚的惺惺作態,會將早飯給吐出來,只能放下茶杯打斷他的話。“我說,我在外面一點都不苦。”
柳奚一愣,好似不解顏越澤的話一般。他看着他,彷彿在說:你不要說謊了,你的苦痛我都懂。
顏越澤冷冷看着他,驀然笑了。這笑容充滿了輕鬆自在,只是出現的有些不合時宜。“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呢!”他說。“一樣的以自
我爲中心,以爲全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沒想到已經這樣老了,野心卻不小呢!如何,這麼多年沒有子嗣,便打起我的主意了嗎?打算讓我做什麼,去謀什麼金錢還是權利呢?”
這樣諷刺的話語柳奚若是聽不懂可就真是天生缺智了,因而在顏越澤話音一落,他便一拍桌面站了起來。“你個不孝子,怎麼能這麼和我說話!”
“爲什麼不可以?”顏越澤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既然你已經說我是不孝子了,我又如何坐不得這些不孝之事呢!早就忍不住了吧,現在才爆發真是難爲你了。”
“你——”這麼多年柳奚的後院雖繁茂,卻一直沒有開花結果,僅有的也只是幾個酸澀的苦果子。不想他柳奚這麼多年,竟只有一個兒子,還是他根本就不想承認的兒子。注視着顏越澤的容顏,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季,小小的孩童摟着母親冰涼的屍體,向他投來的是毫不掩飾的恨意。柳奚那時剛從皇位之爭中失勢,看到他的表情怎麼可能不怒。一巴掌就拍了上去,也沒有顧及自己的手勁,直將那個小小的孩童打了個趔趄,嘴角都破了。
而後來,將亡妻下葬後不久,他就從王府中失蹤了。
他那時心頭正怒,一想這孩子竟然敢偷跑,便命人無需去尋找。結果就這樣,已經是兩年過去了。他迎娶了繼王妃時,纔想起他同麗華生的孩子。但面對着美貌的新婚妻子,他早已經將那個不知道在何處,是生是死的孩童拋之腦後。一直到幾年後,他的後院雖充盈,卻始終沒有一名孩童降生。
若非是王妃給他生了一名女兒,他還當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但不論如何努力,卻始終沒有兒子。不得已中,柳奚才命人開始悄悄尋找顏越澤的下落。用了三年的時光,才終於有了他的下落。
聽說他經營着一家小小的鋪子,柳奚暗暗罵道:少了我柳奚,你能有什麼作爲!
但他不知,那日只是顏越澤心血來潮,前去臨安的鋪子裡巡視才被多年來一直尋找的管家給記下了。後來他在青水鎮遭遇元小珍,而後就數月不曾現身。
管家多方打聽,店裡的夥計只說老闆似乎名爲越澤,其他的一概不知。就這樣,柳奚才知道了顏越澤的下落。只是與他調查的不同,顏越澤所擁有的金錢遠非柳奚可以想象的。
自持高人一等的柳奚,若是得知顏越澤比他想象中過得要好上千百倍,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吐血。
“爲父可是爲了你好。”心頭默唸小不忍則亂大謀,柳奚強擠出一道笑容來對顏越澤說道:“你在外漂泊了這麼久,還是回到家裡的好。這裡有我,還有你的母親,你們……”
“母親?”顏越澤冷笑一聲:“我的母親早已經過世,這府中又何來我的母親!莫不是你年紀大了,連腦袋都糊塗了。”
柳奚微微一笑道:“我兒是糊塗了。你的生母雖早已過世,王府中的女主人自然是米的母親了。”
這便是顏越澤最不喜世家的地方。生母過世後,父親另娶,而你卻要叫另一個女人爲母親,甚至要以孝心對待。而你的生母則漸漸被人遺忘,好似從未出現過一樣。即便是身爲嫡子,也要如此討好,若是惹得主母不快,怕是會牽連到日後的前程。而家中的庶子明明非主母所生,也要稱呼她爲母親,卻對自己的生母稱爲姨娘。
一
個男人哪裡需要這麼多的女人,有一個不夠,還要兩個三個……說什麼三妻四妾古來便有,說到底只是爲了自己的欲/望。這世間也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典範,只是大多爲世家之人所不恥。他們認爲,廣納妻妾開枝散葉纔是典範。而家中若是沒有男嗣,地位可就要不穩了。
他柳奚自以爲自己不曉得他的心思,不過是把自己尋回來施以世子之位,日後待他老了後自己接替王位,一個方便拿捏的棋子罷了。
本以爲還有什麼手段,原來竟是這般的淺顯。顏越澤心中冷嗤,從椅子上起身,旋身向外走去。“我的母親一直就只有一人,至於你那位王妃?我還沒有將她放在眼裡。況且對於母親來說,與你成婚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推門而出,身後一聲脆響。
顏越澤微勾嘴角,暗暗道:不過稍稍挑釁一下便受不住了,看來是我高看你了。原來幼年時那個可怕的陰影,早已經無法遮蔽他的存在了。恐懼一時就夠了,無需用一輩子來解釋。
“做什麼去了!”
柳若溪一進門,就聽到一聲暴喝。眼底閃過一絲譏諷,他緩步上前,“回稟父王,昨夜同友人出去遊玩了。”
安平王看着眼前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就是一個巴掌。“好你個孽障!竟學會徹夜不歸了,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父親在!”
柳若溪摸了摸嘴角,毫不意外一手的血跡。他冷笑一聲,道:“我的眼裡自然是有父王的,只是父王可是不曾注意過,這也非我第一次夜不歸宿了。父王現在纔想起來管教,是否覺得太晚了一些。”見安平王還要揮掌,他笑道:“父王可以再大力一些,最好是將我打死了,也好讓人奏父王一本,看看這所謂的皇家典範。”
“你——”安平王怒意勃發的指着柳若溪,恨恨罵道:“當初你生下來時直接把你掐死也好過你如今過來氣我!”
“是啊,所以父王現在肯定後悔的不得了。”柳若溪心裡有些悲哀,卻仍舊笑着說:“但父王可不能就這麼輕易把我殺掉。要知道,只要我柳若溪在的一天,就還是安平王世子!”所以,要讓慕容陌上位的話,想好如何讓我死掉了嗎?
“不孝子!”
“父王這些年罵的這三個字還少嗎?還是換換別的詞吧,連我都聽着有些膩了。我昨夜玩的有些瘋了,沒睡好。父王若是無事的話,我可要先回去補眠了。”見安平王氣的臉上都有些發白,柳若溪繞過他,徑直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若溪……”安平王妃看着兒子腫脹的右臉,一臉擔憂:“這是怎麼了?你在外面同人打架了嗎?”
“是父王打的。”
安平王妃一愣。而後如同柳若溪所想的一樣,這樣說道:“你父王打你也是爲了你好,省的你每天不讓人省心。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整日在外面玩耍,也好好尋些正事來做啊!”
瞧瞧啊,這就是他的母親。兒子被父親打了,從不會詢問原因,只會讓他忍讓,並且將所有的過處都拋在他身上。柳若溪果然你這些年的隱忍都是浪費,這府中有哪個人會心疼你!
心一狠,柳若溪對安平王妃淡淡說:“這些就不勞您費心了,反正父王便是將我打死您也認爲是我的過錯。有時我寧願我的母親不是你,只是任何一個人,哪怕只是路邊的一個乞丐婆子都要比現在幸福。”
(本章完)